贞观六年五月,第一份西域的战报八百里加急送进了太极宫中。

一如皇帝与宰相重臣们在开战以前的庙算,西域绝无抵抗中原的力量,不过倚仗突厥的势力骑墙中立而已;一旦突厥受挫势力不展,那么征伐西域就的确是秋风扫落叶等闲不足奇,轻松写意得仿佛武装散步,甚至只需出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瓜州都督,便足以完成皇帝交付的重任。

当然,进军西域毕竟是关系国家方略的大事,送来的军报仍需圣上御览定夺。只是军报日复一日送来,除了叙述玄奘法师西行的消息之外,其余的消息委实不算新鲜。一开始呈报密奏时初担重任的孙大亮还激动难耐,在奏疏中洋洋洒洒极近铺陈之能事,描绘王师远征异域左操黄钺右秉白旄所当者破所击者服的赫赫武功,喜悦亢奋之情,实在溢于言表。

但在接连不断的大胜了十余次后,孙大亮似乎也被连续不断的捷报折磨压榨得才思耗竭,渐渐没有了往日长篇大论的兴致,奏报也渐转朴素:

【贞观五年八月五日,王师伐伊吾,鼓行而进,至王城,填堑围城,又为巢车,高十丈,俯瞰城中,战六日有余,遂克之;

贞观五年九月二十五日,伐高昌,战五日,斩首千余,克之;

贞观五年十二月八日,伐焉耆,克之;

……】

仅仅从奏报的长度上,皇帝都能窥伺出打了十几场胜仗的臣子那逐渐百无聊赖的心境。

当然,对于曾为天策上将的至尊而言,这种赢了又赢最终赢到麻木的感觉已经相当熟悉了。所以他也不在意孙大亮的这点心思,只是随手在战报上画一个圈,丢入一旁的木篓之中,预备上朝时与宰相议论,而后再小心抽出了战报附带的密褶。

相较于简单乏味的战争简报,这份密折就详尽了许多。孙大亮在奏折中仔细叙述了自己护送玄奘法师西行的经过,并一一回禀了大师的反应。显然,玄奘大师虽尔高蹈世外,但绝非一无所知的愚鲁僧人,仅仅只看唐军这声势浩大武装护送的架势,猜也能猜出几分底细来。

不过,虽然猜出了底细,但当孙大亮诚恳请托大师详细记录在天竺的诸多见闻之时,大师依旧一诺无辞,毫无拒绝。

——开玩笑,先不说数万唐军屯驻于后横扫西域所向披靡;就是玄奘大

师真念在同宗的香火情上庇护天竺一二,那也只是适得其反而已。如若这《大唐天竺记》写得足够详细,说不定李二陛下还能居中制衡调拨离间——不,怀德化远,少作杀伤;设若缺乏情报而只能派猛将横扫,那多半就是“吊人伐罪”的手段了!

阿弥陀佛,总归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为表对大唐的忠诚,玄奘法师还抽出数日的功夫,特意将西域随行的见闻默写下来,托孙都督一并转呈了上来。法师博学广闻辩才无碍,笔墨上的功夫是纵横大唐宗教界绝无敌手,而今皇帝稍稍翻动记录,立刻便觉条理清晰文字晓畅,在朝堂上也能算一等一的奏稿文章,由不得人不眼前一亮。

当然,皇帝对西域的底细不甚了了,多半还是只能仰赖长孙无忌定下纲领。但这份小小的文件对皇帝的影响绝不止于此,至尊稍稍吸了口气,抬手往空中一招。

一块小巧的光幕悄无声息飘了出来:

【监测到重大历史文化事件

文化领域偏差值:+100

详情提要:在用户「李世民」的鼎力推动下,玄奘法师已经跨越边境,开始了他伟大的西行之旅。

即使不讨论玄奘法师之于中土佛教界近乎革·命性的影响,这次漫长而艰难的旅途也必将深刻的改变历史——尽管这种改变或许是完全无意的。以后世的眼光看,法师的西行开创了华夏最有生命力的小说ip之一,并为后世的历史学家做出了难以想象的重大贡献——对于西域及古印度的诸多小国而言,法师经过此地时随手的记载,或许是他们能在时光中留下的唯一痕迹了。

记载

李二陛下抬了抬眉毛:他并不太理解这所谓的“ip”与历史影响,只是凝神注目这来之不易的文化偏差值,如此思索片刻以后,又挥手召唤出了更大的光幕。

光幕上显示的依旧是李二陛下那长得傲视群雄的历史偏差值,只不过随着级数上升条目细分了许多,除常见的内政、外交点数以外,还划分出了武功与文化两大项目。

理所当然的,皇帝在武功上的数值真正是一骑绝尘蔚为壮观,条形图长得连加宽的光幕都险些无法容纳;但也正因为长得太一骑绝尘誉为壮观,以至于早早陷入了某种被天幕称为“边际效应”的困境之中——对

而今的皇帝来说,不仅境外交战的小打小闹已经无法带来数值,就算是平定西域这样的赫赫功业,也不过只能在武功上增加一点微不足道的分数而已。

显然,再往军功上倾注过多精力,效用上已经是大打折扣了。圣人注目少顷,终究是叹一口气,将目光移到了文化领域。

相比起近乎夸张的武功数值,文化领域固然超凡脱俗,但总还在常人理解范围以内,而且还难免有点短板。譬如皇帝念兹在兹的所谓“历史文化影响,与其余高耸入云的偏差值相较,就实在是相形见绌,太过于平平无奇。

有短板就有奋发图强赚取偏差值的空间,但令至尊尤为不心服的是,这天幕号称是以传世的文化作品来衡量历史影响数值,但给初唐贞观年间定的等次却不过是“上等而已;更为甚者,在皇皇大唐数百年之中,贞观的文化都还排不上前三。

这就实在令皇帝有些破防了——贞观承隋末乱离之后,你要说财源民生比不过自己的子孙,那朕也只能认了;这所谓“传世

——当我秦王府十八学士是假的啊?

这委实是对贞观上下名臣极大的污蔑,甚至是一盆脏水泼到了至尊头上——圣人惩于隋炀帝的旧事,一向不愿炫示文采,但对自己的文笔也算心中有数,乃至微微自得。而今被一棒子扫出顶尖之外,实在是不可忍耐!

正因怀此郁闷之心,皇帝情难自抑,还曾为此询问过天幕,而天幕对老客户服务周到,为证自己所言不虚,立刻为他提供了不涉及历史细节的盛唐作品,譬如……诗仙诗圣诗佛的选集。

皇帝翻看了一顿饭的功夫,默默合上了文集。

……好吧,如果盛唐真是这个水平,那而今宫廷诗歌的水平与之相较,确实——确实是不能媲美。

圣人默默咽下了脑中自然生出的那“自取其辱四个字,换了一个更为温和的字眼。

【以总体评价而言,客户的文艺水平在皇帝中还是处于第一流的。】或许是偏差值兑换过多,天幕居然也有了情商:【虽然不能与魏武帝魏文帝及南唐后主等顶尖高手相提并论,但已经大大超出于众

多没有天赋而平白浪费笔墨的皇帝……】

说着,天幕光华一闪,竟尔主动投下了一本厚得出奇的书册。

以天幕那种石头中都能榨出油来的尿性,白送书籍简直比太阳自西边出来更不可思议。皇帝又惊又奇,捡起书册拍打灰土,却见封面装裱精美,赫然一行墨字:

《清高宗御制诗集》

皇帝随手翻开一页,而后面部起了某种不自觉的抽搐

——大概是与先前李杜的选集对比得过于鲜明,圣人感觉自己的眼睛受到了莫大的伤害。

·

总的来说,在鉴赏完天幕提供的诗集之后,皇帝算是绝了在文艺上追赶子孙的信心——这玩意儿真正不是大力可以出奇迹的,所谓文章殆天授而非人力,艺术进步到了某个阶段,那真是纯粹比拼天赋风骨气质等等虚无缥缈而不可捉摸的东西了。既而贞观朝的文士出生时没有带着这天赐的才华,那此生要想望李白杜甫之项背,便只能是痴心妄想。

如若皇帝以权力强行加速的话……搞不好就只能憋出清高宗御制诗集之类的玩意儿。

当然,以乾隆帝来比喻贞观文士,那伤害性与侮辱性都未免过强。但天幕赠书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皇帝思索再三,终于决意从偏门入手——文艺作品固然是文化影响的大类,但能留之后世的却并非只是诗词文章,还有种种意义深远的典章制度、书籍记录。

譬如玄奘大师所遗留的西域记录,譬如……科举。

不错,科举。当以重金兑换来科举制的详细章程之后,圣人慧眼独运,立刻鉴别出了这制度莫大的潜力,并为此色授神与、情难自禁:自隋朝大业年间以进士科取士以来,科举发展十数年之久,渐渐已经成了朝廷用人有力的补充;但毕竟制度草创无所借鉴,各项流程之中多有纰漏,到现在也难登大雅之堂。总的来说,它固然有潜力,但也只是有潜力而已。

但天幕处兑换的章程却彻底弥补了科举制一切可能的疏漏。虽尔贞观君臣聪颖绝伦,但终究抵不过科举上一千年间前赴后继绞尽脑汁在残酷实践中磨砺出的可怕智慧,皇帝仔细翻阅章程,越看越觉心动难耐、热血沸腾,几乎难以自抑——于寻常大臣不同,圣人是久经考验在生死场上锻炼出的老辣眼光;也正因为这老辣至极的眼光,皇帝才一眼

看出这章程中种种安排的妙处:如殿试、糊名、誊卷等等制度,那简直是招揽人心广纳贤才的不二利器啊!

这叫什么?这才叫“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与这样精密严谨一丝不错的科举制相比,而今贞观朝每年举行的贡举简直粗糙得像个草台班子。

对比如此鲜明,优势如此耀眼,而科举制所能换取的偏差值更是数量惊人,迥然超乎想象。但正因为超乎想象,所以李二陛下才在狂喜中生出了难以自制的犹豫——以天幕的定义而论,科举这高得离谱的偏差值,正源于它高得离谱的影响力;它是所有制度中寥寥可数的异类,所谓能影响一千年文明气数的根本大计。这种东西的收益与风险同样惊人,干得好了固然脱胎换骨天翻地覆,但稍稍干出个什么差池遗祸于后代,那搞不好能把皇帝辛苦积攒的偏差值败个干干净净。

以常理而论,皇帝似乎不应该冒险了。他毕竟已经把稳了一个千古一帝的位置,只要老老实实按部就班的搞好内政外交,已经足够留名青史永垂不朽,为什么要拿这么多的积蓄做这一把危险至极的梭·哈呢?收益损失如此悬殊,也无怪乎魏征房玄龄等会委婉劝谏,请求皇帝从长计议。

可以相信一下后人的智慧嘛!

但不知为何,或许是日子过得太顺,功业实在太过辉煌,虽尔高踞御座五六年之久,但至尊心中独属于往昔天策上将的热血竟然还没有凉透,终究是不愿意给后人留这样难以料理的麻烦。虽然犹豫再三再四,皇帝还是悄悄招来了至亲长孙无忌,命大舅子暗地里筹备完善科举的诸项事宜;此外,他又不惜重本,兑换来了讲解科举的视频。

大概是为了在这关键时刻狠切客户一刀,天幕将视频裁成了上下两段。上段照惯例吹了科举一番,什么阶层流动维护稳定奠定数千年文官录取制度根基云云。而下一段就要阴暗得多了,阴暗得李二陛下一看就头皮发麻:

【科举与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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兑换天幕的视频太多,皇帝现在也算知道宋朝是个什么光景了。以天幕往日的倾向来看,这“宋化”看似温文尔雅,但搞不好是相当恶毒的评价……

皇帝沉吟许久,终于屈指点开了这危险之至的标题。

·

【至新的时代以来,对科举的评价似乎渐渐转而正面。

人们开始强调它在选举人才上难得的公正性,为社会流动所做出的种种伟大贡献。这些意义当然是客观而深刻的,但无论如何强调这旧日选人制度的益处,恐怕都很难回答当年质疑科举者最致命的问题:

如果科举这么好的话,那么后一千年的中国是怎么衰落的呢?

这句话实在是很厉害。毕竟,只要稍有眼光者,应该都能看出秦大一统以来前后两个千年里华夏文明那惊人的差距;虽尔都有高峰与低谷,但强汉巨唐之于宋明,平均而言相差何止道里计?

这样近乎于悬殊的可怕差距,固然能以种种理由解释。但作为后一个千年中近乎于国本的大制度,科举难道真能摆脱文明衰败的责任么?

恐怕很难推脱吧?

不过,科举又是怎么在后一千年的衰亡中推波助澜的呢?

其实说起来有点尴尬,所谓祸福相倚,科举制最大的矛盾,恰恰孕育在它最大的优势之中。

——它太公平了。

公平当然是好的,但不合时宜的公平……却未必会有那么好。】

皇帝蓦然眯起了眼睛:“太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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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实在是匪夷所思。要知道,当初科举制之所以能吸引皇帝的关窍,恰恰在于它的公平——不,不要误会,李二陛下绝非什么勇于捍卫平等正义的圣人,他在意这科举的“公平”,只是因为公平中莫大的益处。

自北朝以来关陇世家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各个都是世代公卿矜矜自诩的豪门,早已经将高官厚禄看为了理所应当的囊中之物,无论至尊如何下血本赏赐名利,都很难收获这些险要贵戚的忠诚与感激。但若能利用这科举的“公平”,荐拔毫无根基的寒门进入朝堂,那么这些出身低微的士子毫无依靠,便必然成为皇帝最忠实的拥趸,那么皇权借此扩张,便是轻而易举之至了!

这样的两全其美冠冕堂皇,才真正是戳中了李二陛下心坎的妙计。为此他念兹在兹,甚至不惜以开国皇帝的权威排除万难,强行底定乾坤——无论这科举如何变更,单只这“公平”一样,也足够皇帝下血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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