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异后,林知睿跟着林总搬到了外公留下的一处房子。

位于上海市区老弄堂里的一栋小洋房。

浅弄堂,只有六幢房子,都是接近一百年历史的老洋房。

林家在弄堂最后一幢,独栋独院。

夏天外墙爬满碧绿的爬山虎,秋天墙根铺满厚厚一层梧桐叶。

这一片原先是法租界,走出弄堂就是著名的长乐路,成排的法国梧桐一直延伸到马路尽头,街边开着小资情调很浓的咖啡店和买手店。

小学毕业的暑假,林知睿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余明远。

他从学校过来,作为这届新生第一,刚刚接受了学校领导的接见慰问。

十六岁的少年穿着白衣黑裤的校服。

高瘦,白净,戴一副细边框的眼镜。

除了身高,林知睿觉得余明远不像北方人。

暮色四合,光线透过梧桐叶,稀疏斑驳。

林知睿看着眼前的人,在淡金色的光线中,静寂清峻,像远山浅雾中皑皑不化的雪山。

司机往车下搬行李,少年礼貌地道谢,等司机转身离开,抽出张纸巾擦拭行李箱拉杆。

有点装的洁癖。

这是林知睿对他的第一印象。

“看什么呢?”林韵朝她招手,“过来叫人。”

“先进去吧,”邹诚笑着说,“睿睿怕热。”

盛夏的上海完全就是个大蒸笼。

闷热潮湿,黏黏糊糊。

林知睿怕热。

一到夏天,家里空调温度打得很低。

她总说没有空调自己就会死,发明空调的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后来没有空调,她也没有死。

余明远拿报纸给她扇风时,她说哥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林知睿叫邹诚叔叔,叫余明远哥哥。

她很快就接受了邹诚父子搬过来一起住。

至少林韵和邹诚是这么认为的。

余明远一开始也这么觉得。

直到那天,他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突降暴雨,忘了带钥匙,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

林韵、邹诚和许阿姨都不在。

他浑身湿透,站在廊下,望着铁门外,街对面的梧桐树叶在暴风雨中肆虐飘零。

半个小时后,听到屋里座机的电话铃响,然后是林知睿的声音,“没回来,伐晓得,又不是十三点,肯定在哪里躲雨的呀……”

不太纯正的上海话,普通话混着方言,是这一代上海小孩的通病。

打完电话,又过了几分钟,门被打开。

林知睿站在门后,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之色,她说:“余明远,你怎么还不滚出我家。”

十二岁的林知睿是护食儿的小狗。

谁抢她的东西,她就扑上去咬。

明面上不敢咬,那就暗地里撕咬。

她护的是大家对她的宠爱。

邹诚是长辈,只会给予她宠爱,所以她能接受邹诚,余明远不能,他仅仅比她大四岁,和她一个辈分。

他只会和她争抢她妈妈、许阿姨,还有其他人的关注和宠爱,更何况他那么优秀,轻易就能盖住她的光芒。

他才住进来没几天,她就不止一次在饭桌上听她妈妈提进了华二尖子班,就等于清北预备,每一次总要提上一句,让他多帮助妹妹的学习。

谁要他帮。

小孩子的嫉妒来得毫无道理却又汹涌澎湃。

自从那次下雨,她故意不给他开门后,背着大人,私底下她对他的不满和厌恶愈加明显。

当着大人们的面,一口一个“哥哥”,亲亲密密,不知道的以为两人是亲兄妹。

但背地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的房间她想进就进,他的东西她想用就用,他喜欢的东西她偷偷扔掉,他不喜欢的她偏要他接受。

她吃着甜筒,冰激凌融化在手指上,她抬手擦在他深色的校裤上,然后仰着脸,天真地说哥哥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

余明远不和她计较。

毕竟是比她大四岁的高中生,她再作再闹,在他眼里都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更何况还是他妹妹。

他沉默又大度地承受着她的讨厌和针对。

被妹妹讨厌,却还要帮妹妹复习功课。

林韵对林知睿的学习要求很高。

林知睿在一所著名的民办初中,她本身不差,但周围的同学家长都太卷了,除了卷成绩,连会多少乐器拿过多少奖项都要卷。

小升初的暑假,林知睿不是在上补习班就是在去补习班的路上。

开学后,某次林知睿终于崩溃爆发后,林韵才收敛一点。

但林总妥协的底线是外面不学就在家里学。

邹诚提议让余明远给妹妹补习,毕竟是自己哥哥,睿睿不会那么抵触。

林知睿确实没那么抵触,她只会在余明远教功课时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一次次用他的洁癖挑战他的底线。

大概是忍得太多,在妹妹面前,他渐渐不再洁癖。

不过时好时坏。

比如没有包装的食物他不吃,但妹妹亲手剥的橘子,他会放进嘴里;比如他不喜欢与人有肢体触碰,但妹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会把人抱到床上,替她盖上小毯子,将含在她嘴角的一簇发丝勾出来……

欺负归欺负,讨厌归讨厌,林知睿不得不承认,余明远教得不错。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她会摆烂,会发脾气,会因为一次考试不理想而迁怒他。

“睿睿——”许阿姨在门外叫她吃晚饭。

林知睿说我不吃,今天不吃明天也不吃,她要把数学最后一题做错的自己饿死。

许阿姨劝了半天劝不动,叹着气下楼。

没多久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林知睿吼:“我说了不吃!”

门被推开的同时,一本习题册“唰”地飞过去,被人眼明手快地接在怀里。

小臂被书皮划出一道很浅的口子,余明远没去管,只微微皱眉,“怎么知道是我?”

“许阿姨才不会这么没礼貌随便进我房间!”林知睿口气很冲地说。

余明远走过去,将习题册放回书桌上。

林知睿想将桌上的试卷塞回抽屉,试卷被他抬手摁住。

“你干吗!”她抬头,恶狠狠地瞪人。

余明远没在意她恶劣的态度,他抽走被她压住的数学卷子,认真看起来。

他看的明明是卷子,但林知睿却有种自己被扒光了袒露在他眼前的羞耻感。

此时的余明远已是准交大学生。

父母长辈眼里,聪明优秀,堪称完美。

就在不久前,查到他高考分数后,就连一向不待见他的林知睿,也对他产生过短暂的仰慕。

余明远高考完,接着就是林知睿的中考。

余明远将卷子放下,不发一语。

这让林知睿心里像吊了个酒瓶。

酒瓶子左右晃荡。

“咚咚咚”地撞击着她所剩无多的自信心。

这次数学没考好让她受到了打击,但远没有被余明远鄙视让她更觉得难受、羞愤,无地自容。

“这道题,”余明远终于出声,指着最后那道数学题,“题干错了,少给了一个条件。”

林知睿抬头,才发现两人离得很近。

余明远的眉眼轮廓,因此看得很清晰。

明亮的台灯,让他的肌肤有一种温凉暖玉的质感。

她突然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抿了抿嘴角说:“就算题目出错,我也没做对。”

“既然题目出错,”他从笔袋里拿出支红笔,将试卷上老师打的“×”划掉,然后在旁边打上“√”,对上林知睿怔愣的目光,认真地说,“那么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都不算错。”

他的声音细腻柔和,听在耳朵里的每一个字都让人感到莫名的舒服。

“只有负负得正,哪有错错得对的?你老是说这种话哄我。”林知睿话虽这么说,语调却明显轻快起来。

他没有反驳,抬手拨了拨她肩头几簇乱发,哄着她说:“回来路过王家沙,给你买了蟹壳黄,下楼吃还是我给你拿上来?”

生气归生气,讨厌归讨厌,不得不说,她的这位继兄哄人很有一套。

他是她迄今为止见过情绪最稳定的人,无论她怎么作闹、不讲理,最后都被包裹进他那片深沉平静的汪洋之中。

翻不起风浪。

可后来经历的那些事,让林知睿明白——

如果题目一开始就错了,无论自己再努力解题,都得不到正确答案。

中考出分后,林韵宣布全家去国外度假。

本该很高兴的事,却在出发前的晚上,家里闹起来。

闹的是林知睿和林总。

为了要不要出国。

不是出国度假,而是出国留学。

比起林韵的严格和独裁,林知睿从小就喜欢黏着爸爸江奕。

江奕是个画家,才华横溢,在圈子里很有名。

他性格豁达,自由又浪漫。

林知睿知道她爸爸这些年在法国,她曾经和林韵谈过,初中毕业后想去法国找他,和他一起生活。

林韵自然不同意。

林知睿坚持认为她有选择和谁生活的权利。

母女俩为此冷战,整整一个月不说话。

后来林韵改口,说她想要高中出国,就必须在中考考出令自己满意的成绩,证明她不是为了逃避中考才出去。

林知睿做到了,她的中考考分很高。

可林韵反悔了。

林韵没给女儿办出国,也没跟她沟通就直接填报了中考志愿。

母女俩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当林知睿说出“我要是爸爸也会和你离婚”,脸上结结实实挨了林韵一巴掌。

被打的林知睿哭得很凶,许阿姨把她抱在怀里,心疼地叫“囡囡”。

最后没办法,度假是去不成了。

邹诚让余明远先带林知睿离开,希望母女俩都能冷静冷静。

余明远叫了辆车带着妹妹离开。

下车后,林知睿抹着眼泪跟在余明远身后。

穿过陌生的马路,走进昏暗的楼道,直到站在一扇铁门前,她才抽抽搭搭地问这是哪里。

余明远告诉她,这是他之前住的地方,在邹诚和林韵结婚前,他们父子俩就住这里。

没有电梯的老房子,一梯四户,家里只有最简单的家具和电器,好在前些天邹诚朋友借住过,房子里没什么怪味。

但余明远还是开窗通风,并把可能引起林知睿反感的东西全都收起来。

林知睿屈膝坐在客厅沙发上,目光无神。

余明远走过去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水壶我在消毒,先喝这个。”

林知睿接过水瓶,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瓶身冒着丝丝寒气,她把瓶子垫在下颌和膝盖之间。

恹恹地说:“我要热死了。”

我要热死了,我要渴死了,我要累死了,我要痛死了,夸张手法被她运用得炉火纯青。

“空调开了,但得通风,”余明远解释,“先忍忍。”

“我们为什么要住这里?”林知睿问,“为什么不住酒店?”

“你有钱吗?”余明远问。

“我当然……”林知睿垂下头。

她有钱,光是这些年的压岁钱就不少,存在林韵给她开的账户上,由林韵管理。

“你没有吗?”她理所当然地问,“你应该有钱的吧?”

“我有钱,”余明远瞥她一眼,“但我不乱花钱。”

“可是……”

余明远不和她探讨为什么不住酒店,他只告诉她:“两个房间,一间有空调,一间没……”

“我选有空调的!”林知睿手举得高高的,生怕举慢一秒就和空调失之交臂。

林知睿从小被宠坏了,闹脾气时跟林总都不落下风,什么扎心窝子的话都往外倒,但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脸还肿着呢就把刚才的事抛在脑后,开始找余明远的不痛快。

什么被单有味道枕头不干净空调不制冷,连楼下草丛里此起彼伏的青蛙叫也要怪在余明远身上。

许阿姨一急起来就叫林知睿“小祖宗”。

余明远过去不理解,她怎么就担得起“祖宗”这样的辈分了?

现在他明白了,明白这位比祖宗还难伺候。

洗澡水的温度要适宜,水流不能过大,沐浴乳和洗发水的味道不喜欢不用,牙膏牙刷勉勉强强接受了,又说塑料拖鞋硌脚,要软软的棉拖鞋。

好不容易把小祖宗哄上床,转而抱怨床垫太硬不舒服。

“就是不舒服,平躺侧躺趴着都试过了,怎么睡都不舒服。”

林知睿给许阿姨打电话抱怨自己受的委屈,许阿姨听完让余明远接电话,让他给林知睿床上多铺两条厚被子。

余明远只好把自己房间的被子抱过来铺她床上。

“那你晚上盖什么?”她没什么诚意地关心了一句。

余明远没说话,他站在床边,看她认真地试了试床垫的柔软程度。

她还是不满意,嘀嘀咕咕地说这里这么破怎么住人,说他小气巴拉,连酒店都舍不得让她住。

余明远突然叫她名字,“林知睿。”

“干吗?”

“叫哥哥,”余明远看着她,“林知睿,叫我哥哥。”

“什么?”她抬头看他。

“我不是没脾气,”余明远俯下身,一片阴影落在她脸上,“但我永远不会对妹妹发脾气。”

他的口气听着挺正常,但也仅仅只是听着。

圣人也会被她磨得有火气。

他让她叫,她就得叫吗?

他以为这样就能吓唬她?

她当然不会如他所愿。

她只会气势汹汹地说:“余明远你想得美,我才不叫你哥哥,我现在不叫,以后也不叫,我这辈子都不会叫你一声哥哥!”

她话说得掷地有声,但仅仅一个小时后就食言了。

空调在发出一阵怪响后彻底停止了运转。

老公寓的夜晚酷热难熬。

就算开了窗,也无一丝凉风。

林知睿不得不半夜敲开隔壁房门,顶着一脑门的汗,委屈巴巴地说余明远我要热死了。

大晚上的没法修空调。

最后没办法,余明远拿报纸临时折了个扇形,手动给快要热死的妹妹扇风。

房间里只开了盏床头小灯,余明远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

林知睿侧躺在床上,尽量挨近床沿,让微弱的风能更多地吹拂到自己身上。

炎热的没有空调的盛夏夜晚,只有余明远手里那一点凉风。

昏沉间,她半眯着眼睛,看着床边的人。

他穿着简单的白T和黑色短裤,双腿岔开,斜靠在椅子里。

看着清瘦,其实体格高大,四肢匀长得过分。

昏暗的光线在他眉眼处投下一片阴影,从林知睿的视线看过去,从眉骨、鼻尖到下颚、脖颈和锁骨的线条,如蜿蜒嶙峋的山脊。

清隽而深刻。

余明远扇得很认真。

凉风习习,但林知睿却觉得热。

心里的热很快蔓延到了脑子。

于是她脑子一热,开了口——

“哥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林知睿本以为只在这里将就一晚上,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间老破小里度过整个暑假。

邹诚没能成功调和母女间的矛盾,华二的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母女俩彻底决裂。

林知睿说什么都不肯回家,余明远也只能留下陪她。

于是那个暑假,邻居们经常看见从菜场回来的余明远,两手提着塑料袋。

一楼的刘奶奶每回都要问上一句。

“小余啊,又给妹妹做什么好吃的?”

楼上的关阿姨说:“我看小余每天买的菜都不重样,看来妹妹的嘴叼着呢?”

余明远笑笑不说话。

嘴叼吗?

其实也就两样不吃——

这样不吃,那样不吃。

余明远觉得,自己将来要有孩子,大概也就宠成这样 。

“余明远你会不会做鱼啊,这么多刺。”

“这个菜炒得好老,不好吃。”

“我不吃速冻的东西你拿走。”

余明远的厨艺在这两个月里被迫快速成长。

他的这个妹妹除了嘴叼,身体更娇贵。

余明远找人修好了空调,但毕竟是老古董了,修好了也没法把温度打下来。

他只好又给她买了个空调扇。

老房子电压不稳,开了这两个大功率的电器就不敢再开其他的。

最闷热的几天,余明远只能在林知睿房间打地铺睡。

林知睿睡相奇差,一米五的双人床,她能和时针似地转上一圈,被子被踢到地上。

晨起温度低,没盖被子,怕冷地蜷缩成团,一头长发顺着床沿垂下来。

余明远第一次在林知睿的“一帘幽梦”里醒来时差点没被吓死。

后来习惯了。

习惯醒来时脸上有她柔软的发,习惯她最爱的洗发水味道,习惯每晚醒过来,把人抱到床中间盖上毯子……

林知睿在老破小里住了两月,也渐渐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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