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尽芜做了一个梦,梦到雪飞如絮,滴水成冰。

寒风呼啸,木柞的直棱窗被风刮得砰砰作响,飞雪扑在窗纸上簌簌有声。

他躺在一张破烂的木床上,外头天寒地冻,他却浑身烫得要烧起来一样,厚重的棉被盖在身上,重得像一座大山,压到他喘不过来气。

脑海深处传来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

昏沉迷糊间,头顶传来一道被刻意压低的尖锐女声:“被子盖这么厚,我看他脸都憋红了,不会被压死吧?”

粗糙的手掌按在他额头,试了试温度,女人烦躁道:“这么烫?老娘花了大价钱买的药,竟然都不起作用吗?”

谢尽芜的口唇干燥,渴得要命,呼出的气息像是两条小火龙烫在他的皮肤,却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开口。

女人的声音又在头顶上方响起:“我听别人说,这么小的孩子最怕发烧了,万一烧死了可怎么办?我们怎么向小姐交代?”

无人应答,依旧是沉默。

女人不耐烦地骂道:“喂!跟你说这么多话,你都不知道吱一声吗?!”

一瞬静默之后又道:“哦,忘了你是哑巴。”

哑巴同样焦急地站在床边,被她骂了也不生气,两只手胡乱地打些她看不懂的手势。

女人看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道:“你爪子抽筋了?打这么多手势,我又读不懂!”

哑巴愣了一下,在她的虎视眈眈下委委屈屈地收了手。

“我平常在家里也只陪着小姐喂鱼种花啊。”

女人明显缺乏照顾小孩的经验,拧着眉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明亮雪光,好半天才终于意识到谢尽芜干裂的唇,仓促倒了杯茶来。

“来不及烧热水了,将就喝吧。”一只有力的手臂将他抱扶起来,温凉的茶水灌入口中,谢尽芜的意识顿时清明了许多。

女人手劲很大,手指上布满了茧子,是辛勤劳作留下的印记。

谢尽芜的下巴被她捏得发疼,钝痛混合着脑海中的尖锐痛楚,他却咬紧了牙关,仿佛要跟谁较劲似的,一声疼也不喊。

他尝到明前龙井特有的香气,却因煮茶方式不对而泛出苦涩来。可惜了这一碗好茶。

女人喂水的态度很急躁粗暴,他吞咽不及,呛咳起来,温水顺着他的下巴流入脖颈。

女人重重搁下茶碗,对于照顾小孩这种事感到心力交卒,忍了又忍,转身对着哑巴低声骂道:“病了快三天还不好!老娘照顾一个臭小子比翻了三天的地还累,再不醒,直接席子一裹扔去后山冻死!”

哑巴吓了一跳,摆着手,啊啊地“劝阻”起来。

女人翻白眼:“好不容易从山上逃出来,又被人种下邪印,记忆出了问题。连你也被害得变成个哑巴。青松,你说,他到底是不是个灾星?”

青松沉默地俯身,为谢尽芜掖了掖被角。

谢尽芜将这谩骂声听在耳中,却并不感到恐慌。

他对生死没有认知,也不觉得活着就一定好。女人的嗓音尖锐,怒斥威胁炸在耳边刺痛耳膜,但对他而言却无关痛痒,风吹落叶般传不到他的心里,很快就汇入呼啸的雪中不见了踪迹。

他只是茫然而懵懂地闭着眼,浑身虚脱般无力,心中也空荡。仿佛整颗心被人血淋淋地剜去一块,又随意丢掉。

他究竟丢了什么呢?

雪停的时候,谢尽芜终于头痛欲裂地睁开了双眼。

窗外正夕阳,熔金般的日光照在微微起伏的雪地上,院子里传来簌簌的踏雪声。女人推开门,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的谢尽芜。

他仍然虚弱,脸颊泛着病态的微红,一双眼眸乌黑漠然,干净得像是雪山深处不为人知的一泓冷泉。转过来看人时,仿佛能直接看进人的心里。

女人的目光蓦地触到他那双眼睛,心中登时悚然一惊。

她望着床榻上大病未愈的孩子,压下心头的不安,唇边缓慢凝起一抹讽刺的微笑:“醒了?”

木窗漏风,谢尽芜冷得细细发着抖,可怜极了。

女人却视而不见,仿佛巴不得他再病一场,直接病死算了。

“你知道该叫我什么吗?”女人走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谢尽芜看着她的眼睛,嗓音是久病后的沙哑:“……楚姨。”

楚姨哼笑一声:“亏你还没病糊涂。”

下一秒,她冷下声音:“你什么都不会,年纪又小。除了生得好看,会写几笔字之外,一点过人之处都没有。要是因为这一场高烧把脑子烧坏了,我真的只好将你卖去做苦力。”

“你知道那是什么吧?”楚姨低声,“你觉得我心狠是不是?可这世道就是这样艰难,若你自己不想办法变强,别人带来的痛苦就会逼着你变强。”

“我和青松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的。你这么个什么都不会的拖油瓶,除了给我们带来麻烦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就算把你卖去码头给人搬货干活,就凭你现在的年纪和身板,能值几个钱?还不如去花楼里伺候人,过几年长开了还能做小倌!”

谢尽芜咬紧牙关,辱骂的话语穿耳而过,识海里的剧痛却让他的眼眶中聚满了泪水。

莹莹的一滴泪,沿着浓秀的睫毛落下。

既然恨不得他去死,当初又何必大发慈悲救下他呢?

谢尽芜的喉咙滚了滚,满口都是充满铁锈味的血腥气,他颤抖着嗓音,不理会她的恶意与威胁:“我的东西呢?”

“你的东西?”楚姨嗤笑,眼中充满了嘲讽。

“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为你摘来冰凌花,就把那条吊坠给我。”

谢尽芜的手指颤抖着捏紧了被角,此刻他的神色却惶急起来,眼中流露出恳求之色:“我给你摘了好多呢!你……你是大人,不可以言而无信的!”

楚姨翻了个白眼:“你病了三天,这三天不是老娘费心照顾你吗?我不跟你要钱就不错了,你还要什么吊坠?那东西是姑娘家才戴的,你拿去做什么?”

谢尽芜急切道:“那是……那是……”

是什么呢?想不起来,脑海中的记忆仿佛被清空一般。

“怎么?”楚姨皱着眉头,冷笑一声,“真要拿去送姑娘啊?”

“不是!那……那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谢尽芜的脑中一片茫然,胸口也烦闷得很,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被他遗忘了。

楚姨看到他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样子,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气愤。

她从床头竹竿上取下手巾,擦桌子般在他布满薄汗的脸上抹了一下,嘲讽道:“我早就说过,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小东西,丢出去喂狼正好!要不是……算了,不说了!”

她手劲很大,手巾的布料粗糙,谢尽芜的脸颊顿时红了一片。

他小声问:“我的吊坠呢?”

“行了行了,给你便是。”

她翻了个白眼,转身从妆匣里取出那条栀子花样式的白玉吊坠扔到他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当初就不该答应小姐。哪天若真是被你害死了,才是我活该。小害人精……”

嗓音陡然提高:“病好了就别在床上装可怜!快起来写春联,明早哑巴还要拿去集市上卖呢,年底了若是都赚不了银子,你这臭小子就等着喝西北风吧!压岁钱更是想都别想……”

谩骂的声音逐渐远去,随之是木门“咣当!”一声被用力关上的巨响,震得檐角积雪簌簌坠落。

谢尽芜却恍若未闻,一双被雪水浸润般清透漂亮的黑眸闪着细碎的光。

他低下头,连呼吸都在颤抖,珍而重之地将吊坠捧在手心,握紧了抵在额心,像是无声的祈求。

-

花草树木间起了一层雾,温度也比白天降了许多。菱花木窗没有关严实,丝丝缕缕的寒意溜过缝隙钻进来,窗外夜幕上一轮弯月隐约,清辉泼洒。

谢尽芜半阖着双眼,一双眸中流淌了涣散的星光。

夜深之际,忽然梦起年少时的往事,这不是个好兆头。

温润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手心,他右手握紧,却握了个空。

心口又开始泛起刀剑戳刺般的痛楚。邪印在他陷入深沉的梦境中、无法脱身之际趁虚而入,借助钻心彻骨的痛楚削弱、瓦解他的意志,妄图在他痛到失去理智时,控制他的心神。

正如往常无数次那样。

他深吸一口气,对体内逐渐苏醒的剧痛感到疲倦。

屋内并未燃灯,唯余一缕清辉穿过木窗照进来,洒下朦胧的光。

撕裂筋脉般的痛楚像是翻涌的潮水,不过几息之间,便已蔓延至四肢百骸。

谢尽芜咬着牙,喉咙翻滚了一下,忍住手指的颤抖挣扎起身,额头的冷汗凝聚,沿着脸颊滑落,拖出一道流利的弧度。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此刻意识的薄弱,邪印带来的痛楚忽然前所未有地剧烈。他的喉咙滚了滚,唇角溢出些细碎的、被刻意压低的喘息声。

痛到极致,谢尽芜的意识甚至有些恍惚,脑海中反复地浮现栀子花吊坠的模样。

是什么呢?他年少时拼了命也要讨回的吊坠,无论日夜都要紧贴在心口的栀子花,分明每次触碰它带来的唯有痛苦、挣扎,分明他对栀子花是如此厌恶,可他仍不舍得丢弃那条吊坠。

他至今不懂那到底属于谁。

只是每次在窗外孤月高悬的时候,脑海中都会反复浮现一个场景。

温润的白玉泛出莹莹的、朦胧的光,比中秋时节悬挂在天际的圆月还要漂亮。

年少时的谢尽芜睁大双眼,黑曜石般的眼瞳中闪烁着笑意,郑重其事地从一双手中接过吊坠。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手腕净白,手指纤长,肌肤细腻光滑,指甲不染丹寇,在皎洁清辉下泛出浅淡的粉色。

女人逆着月光站在一株枝叶繁盛的梨花树下,白底描金的衣袖搭在霜雪般的手腕上,轻纱如雾随风摆动。

柔嫩的手心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又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颊,而后收回手。

她的袖中传来隐约的槐花香气。

“这条吊坠今后就是你的了,喜欢吗?”

谢尽芜抬起眼,朦胧模糊的梨花树下,月轮的光影变幻,他却看不清女人的相貌。

唯见她一身白底描金的长袍,衣领处绣制青鸾振翅,金浪泼天。

他的唇动了动,心底涌上一股冲动,控制不住地想要开口唤她。他想说好,想说他很喜欢,他还想要她再摸一摸自己的头,像是小时候哄他入睡一般。

他张开两只手臂,婴儿学步般笨拙地想要扑过去拥抱她。

女人笑起来,好温柔。谢尽芜听见自己开口唤:“阿娘……”

下一瞬,肩头却传来一股大力阻止住他的动作。女人站起身,衣袖随风摆,瞬身后撤。

冰冷的寒意从肩头传来,他宛如被钉在原地,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耳边传来低沉的笑声:“叫吧,叫吧,只要你敢叫出口,不出片刻,她就会被你克死的!”

他蓦地变了脸色:“不是,不是的。我不会克人。你在胡说!”

那道声音毫不留情地嘲笑:“不是?别自欺欺人了!你这般天煞孤星的命格,生下来就是祸害,自己找个深山野林自尽最好!有什么资格做这种母慈子孝的春秋大梦,难道还妄图有人能陪在你身边,永远陪着你吗?哈哈哈,可笑,真是可笑!”

谢尽芜不住地摇头,眼瞳中霎时满是恐惧。那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是刀剑用力戳在他的心口,叫他痛得钻心彻骨。

恰在此时,手心忽地传来濡湿黏腻的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从指缝漏下去。他低下头。

那朵栀子花的白玉吊坠不知何时竟已变了颜色,鲜红的血液从玉璧上缓缓渗出来,凝成血珠,滚落到他的手心,又从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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