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敬心气不顺,脚步快了不少。夜色幽幽,迈过庭院,还未入到正院明间,就听从灯火摇曳的正房当中,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好你个三郎,你还知道回来!”
中气十足的声音,一听便知是王太太,且是生气的王太太。
未等崔敬迈步入廊下,又听王太太吼道:“你还知道有我这个母亲?”
崔敬入门,一言不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王太太一见这模样更为生气,指着鼻子骂人,“好好好,你长大了,不认我这个母亲了。哪怕你不认我这个母亲,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你听不听是你的事。你可是出了风头,好大的风头,你可知外头如何说你?”
王太太横眉冷眼,崔敬低头一言不发。
“外头说啊,我们崔家失了根骨,养出个趋炎附势、巴结奉承的孩子。三郎,阿娘还当你是个好孩子,你说说,他们口中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崔敬回京之后尾随几次,毫不避讳,自然有人看在眼中。他方才二十余岁,已是三品怀化将军的虚衔,外加四品殿前指挥副使的实差在手,眼红之人不少,如此闲话自然也不少。
“母亲,我所行为何,您应当知道。”
崔敬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惹得王太太迸发一脑门的火气,从官帽椅上起来,似汹涌的波涛上赶着喷涌,
“还是放不下当年,你还是在怨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也不想想,我当年送你走,一片真心为你,到头来四处不讨好。你不待见我也就罢了,是我坏了你的姻缘,可当年境况,你留下来,求娶公主,没了官职不说,怕是连命也没了……”
听自家阿娘再次说道从前,崔敬眼前仿若出现那艳阳高照的秋日。
花香依旧,半碧斜阳。
“母亲,已然过去,不用再说。”崔敬低声祈求。
王太太是个再爽利不过的人,她想说的话、她想骂的人,哪还有咽回去的道理。
登时更高声呵斥,“不说?不要再说?哼!你觉得我这个母亲对不起你,你大人大量,原谅我!好,我不说,我不说。可你看看,你才回京多久,外头全是你的闲言碎语,你这般行径,怎对得住我,对得住我当年的一片真心。送你去北疆,送你打仗,是想要保你的命。我儿,”王太太声声颤抖,跌足在地。
她腿酸,她坐不住。
声声泣血,“我儿,你是阿娘生下来的一块肉,阿娘最疼你。别的事情,阿娘对你无所不易,唯独这件事,你丢开手吧。不要再去了,算是阿娘求你。”
崔敬念着阿娘从前的好,念着从前的真心,双唇咬合在一块儿说道:“阿娘……阿娘,”艰难地不知如何说话,“阿娘,过去了,过去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他像是累了一天,双手再无一丝力气,背脊塌陷,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朝王太太而去。
“阿娘,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
王太太上前抓起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压住自己的嗓子,低声到不能再低,
“会没命的,五公主的驸马都会死……你相信我,阿娘从不骗你,阿娘是为你好。”
崔敬像是听闻再荒唐不过的欺骗之言,立时凄惨惨一笑,嘴角上扬,眼泪顺着眼角蜿蜒流淌,
“阿娘,哼,阿娘,你还要骗我么。宋驸马没了,那是五子夺嫡,他惨烈救主,和公主有何干系。阿娘,我是三郎,是你儿子,你说过最疼我的。你还要骗我么。阿娘,你还要骗我么?!”
王太太抬手替他拭泪,被崔敬一巴掌打开,她那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无处依凭,
她泣道:“我儿,你要信我。阿娘从不骗你。阿娘真心为你。”
“活着?”崔敬轻声嗤笑,“活着?若是从前是为活着,那今日呢,今日又是为何,还为活着么。”
王太太眼神闪躲,不敢去看崔敬,视线从半空中挪开,像是透过崔敬,瞧见不知何物,
“今日,今日也为活着,为了活着。对,殿前司那多人手,为何非得你去!五公主她可是今上最看重的妹妹,派岑殿帅出手又何妨,非得你去。”
“是我自己要去,和今上的派遣并无干系。我回来,自该为当初赎罪。我崔敬,不是食言而肥之人。”
崔敬不欲再听王太太欺骗,一把将她推开,自己跪着退行两步,起身出去。
王太太未能达到目的,如何肯放人离开,“你站住。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男子脚步一顿,头也不回,“母亲,您永远是我的母亲。”
“那你为何……”
崔敬紧赶着继续,“一辈子是我的母亲。儿子已然,独当一面,请恕儿子再不如从前一般,事事听从母亲安排。儿子往后只做自己想做之事。”毫不留恋朝外走。
他腰细腿长,没几步就到明间大门。月华清亮,清辉遍地。他就这样头也不回,出门而去。
留在原地的王太太,痴痴望着他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儿子走了,儿子再也不回来了。
她这个母亲,也只是母亲罢了。从那年秋日开始,从三郎喜笑颜开跟她说“阿娘,我想要成亲”开始,一切都变了。
一切都不能再回到从前。
崔敬从正院出来,夜色汤汤如流水,三三两两的灯笼,挂在廊庑之下,迎风摇曳飞翔。一脚深,一脚浅,他也不知自己将要去往何处。
想他刚回京都之时,信誓旦旦和自己说,他对五公主仅仅是亏欠,不是其他。然这几天来,他发现并非如此。见她开心,他也开心,见她不好,他也不好。想要上去,散去她眉间阴霾。
印象中她最开心的时刻,是那日长秋亭。她转身离开之际,猛地见到自己。
一十五六的少女,眉眼略显稚嫩,那双眸中骤然迸发的灿光明亮,好似天上繁星聚拢,好似月宫仙子落下凡尘。
人世间,唯有此前美景,可解忧愁。
后来,再无人间美景,俱是西北黄沙。初到西北,王元帅尚不是王元帅,还是王将军。王将军领崔敬坐在高高山岗,“三郎,瞧见没,那里,比其他地方更为明亮之处,是白沙山。”
顺舅舅的指引,崔敬见到了白沙山。
西北冷风寒冰,白沙山仿若月宫掉落荒漠,晶亮亮一片晕染开来,微澜月色沾染戚戚寒光,显得尤为凄清。
王将军又说道:“过了白沙山,继续往南,翻过秋莎河,便是入京官道。你要回去还是如何,全在你自己。”
再后来又是如何呢,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年生尚不久远,脑子也算灵光,怎的偏生就想不起来呢。
崔敬自嘲笑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回头,见是自家大哥崔风。再打眼一瞧,原来是他稀里糊涂,走到自家大哥的院子。
“大哥,弟弟无意打扰,这里就开。”他心绪低落,不欲过多言语。
“且慢。”崔风赶来,拽着崔敬不撒手,“来来来,咱们兄弟两个许久不说话,今夜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崔敬乱的很,正不知该去往何处,一听有人相邀喝酒,这人还是自家大哥,正好一醉解千愁,痛快应承下来。崔风院子当中的小厮女婢,个个都是黄大奶奶精心调、教过,不等他们兄弟二人出言吩咐,早已四散开,准备酒菜而去。
崔敬兄弟二人,在晓峰园庭院随意坐下,漫无目的谈天说地。起初,崔风将人好一番安慰,说起天下女子多的是,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崔敬不置可否,并未听到心中。
后来,闲话过半,崔风看似随意说起孙七娘子,“我瞧见孙七表妹,看那模样像是有些年岁,也不知为何,姑母还未给她定下人家。莫不是想寻一个样样都好的十全女婿,这才如此等着。”
崔敬已喝下不少流霞,脑子不甚清明。可即便是不甚清明的脑子,也觉出这话不妥。
“大哥?孙七娘子虽是你我二人的表妹,但她寻个如何的夫婿,自该姑母和姑父,再不济还有几个表兄去操心,你说这话是作何。小心大嫂听见多想。”
崔风不甚在意,“你嫂子是个开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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