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武周后世谈(九)
这句口谕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真个是毫无转圜;聆听的女官不假思索,立刻伏地称是,奉命唯谨。但等稍稍抬头回忆口谕内容,却不由立刻傻了眼:
——按当年迎神秀禅师的礼节办?
禅宗大师神秀声名震于殊俗,是当世一等一的高僧大德;高宗时驻江陵当阳弘“东山妙法”,不但四海缁徒,向风而靡;各方善信,亦不远千里,同来求法;其声势之盛,乃有“两京法主”之尊称。
彼时皇帝尚且还是高宗的皇后,临朝听政的“二圣”,为了借佛门巩固声势,也为了迎合重病体虚心有不定的高宗,尔时的天后曾特意下旨,欲派遣内侍迎接神秀禅师,奉入宫中为至尊祈福;而为表尊崇,奉迎高僧的礼节唯恐不隆,甚至命宦官等“焚香以遵法王,散花而入道场”,更欲劳动宫中贵人,共临法事,亲为郊迎。
如此种种,郑重不可胜计,真要大张旗鼓,昭示内外的架势。所幸彼时宰相尚能持正,据理力争寸步不退,以为如斯礼节迎候庶人,未免大失国家体统,而令天下贤人寒心。谏阻之剧力可回天,外加神秀禅师亦不愿远游,这一份谕旨便不了了之,沦为空谈。要不是今日皇帝骤然提起,大概连司掌礼仪的女官们都要忘得一干二净。
但正因为骤然提起,才有惊心动魄而匪夷所思之感——当初宰相们回驳谕旨,便是以为礼仪太重,有伤国朝体面,乃至逾越君臣的界限,悖逆愚鲁,莫可明言;而今日以此仪注隆重奉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莫名“才女”,岂非更是狂悖莫名,僭越到无以复加?
这仪式中什么“焚香”、“散花”、车撵,还在小可;但要请动宫中贵人迎接,可就真是无大不大的事体——要知道,而今宫中位份最高者唯有上官昭仪,难道要昭仪统率诸女官嫔妃,亲往郊外迎候么!
这样的厚待,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惊吓;不但负责典仪的官员难以安排,恐怕荣膺宠命的那位“才女”也要胆战心惊,畏惧不已吧?
……所以这真不是一时兴起的信口开河么?
女官跪伏于地,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白,白白绿绿霎是好看。上一次皇帝下明旨迎奉神秀禅师,是被宰相们携手驳回不了了之;而今旧事重萌,却是特意下的口谕而不见文字,想必便是要以宫禁遮掩重臣的耳目,命内侍
先把事情办了再说。
可苏模棱姑且不论狄仁杰李昭德等又是容易欺瞒的么?一旦被这些悍臣强将发现端倪那固然木已成舟无如皇帝何但要料理她这夹在中间被迫出头的小小女官那可真是轻松容易之至……
所以陛下怎么会突然破如此重大的旧例?
这才女又凭什么能有这样的恩宠?
这到底是个情况?
女官懵懵懂懂满心苦楚无处发泄正在浑茫混沌之时却忽听左近环佩理然鸡舌香香气幽微却是上官昭仪款步而来俯首于皇帝御榻之前。而垂手行礼之时昭仪目光流转有意无意中瞥了女官一眼。
女官如蒙大赦立刻匍匐膝行而退避在了重重珠帘之后。
上官婉儿挽起长袖接过白纸略略一扫立刻撩开裙摆下拜于地:
“臣谨为陛下贺。”
皇帝端坐于御榻之上也不再是往日虚词客套的语气肃然开口:
“总算是功夫不负苦心。只是万万料不到这样的人物居然还是在关中——看来天地灵秀所钟总在中原不是寻常可及的。”
上官昭仪俯首道:
“这总是陛下教化之力公主寻访之功。臣受命查探异人奇士而今一无所获两相作比惭愧无地。”
辛苦筹谋良久终于得偿所愿皇帝垂目打量心腹语气中也多了些柔和的温度:
“这也不是人力可以算计的何来惭愧之有?只是之后的诸多事情都要一一谋划仔细了。”
寻访才女的事务重大之至从始至终尽数由女皇及几位心腹秘密筹划封锁严谨而绝不示人即使亲近如太平公主亦一无所知。大抵只有上官昭仪的身份才能隐约猜度到一点真正的机密。
也正因为这点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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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迎候才女入京的一切事务臣都一定亲自料理。”
这算是无声无息接下了令诸位女官们头疼不已的大锅;也算是稍展手段体贴至尊微妙难言的心思。上官氏能数年由才人而擢升昭仪高位靠的不仅仅是才气心性更是这一份体贴入微的周到——以女皇昔日的话讲“唯有上官婉儿日日办的事拟的旨才字字句句都是朕心里要说的话”。而今事在重大怎么能不奋勇争先
为主君分忧呢?
女皇缓缓点头。上官昭仪的谨慎细密,她素有体察,托付此人,原本大可放心。但沉吟片刻,却还是徐徐开口:
“无论如何,一定要用心。花费多少不要紧,务必要将事情办妥。若财力有不支,开内库便是了。”
饶是早有预料,上官才人也不觉长睫一颤。要知道,上一次皇帝开口允诺“花费多少不要紧”,还是一意孤行修筑明堂之时;彼时为昭天命明正统,在这前无古人的浩大建筑上倾尽国力,府库都为之一空。而今旧事重现,经典复刻,真有惊心动魄之感。
……只是迎候一个才女而已,用不到这样的规格吧?
心腹这一份不由自主的迟疑,自然在皇帝鉴照之中。以圣上往日用人的脾性,原本是只管执行,无需多虑;但近日的筹划实在太过郑重关键,却不能不向心腹做详尽的解释,以免犹豫彷徨中,生出什么不应有的猜测。
皇帝踌躇片刻,缓缓道:“自然,以这样的规制迎接并无诰命爵位的女子,是太过分了些。不过,朕苦心竭力,也并非仅仅为了这超凡脱俗的才女,其实大半的心思,还是在于保全自身——也是保全你们,免得辛苦半世,将来落个没有下场……”
这句话幽幽而出,不徐不疾,却听得上官婉儿惊心动魄、汗出涔涔,立刻便匍匐下去以首叩地,骇然畏惧中几乎言语不得——
没有下场?什么没有下场?尊贵强势如当今皇帝,怎么会‘没有下场’?
这是臣子可以妄听,可以妄议,可以妄想的吗?
眼见心腹哆哆嗦嗦缩成一团,皇帝却俨然并不在意,语气依旧平静而和婉:
“说句实话,朕现在看着是赫赫扬扬,天命攸归;但究其实质,朝中的根基却是虚浮浅薄、头重脚轻。李唐皇室是与朕势不两立了,武氏宗亲也真正是烂泥扶不上墙,至于朝中文武大臣,多半不过依违其间,坐观成败而已。一一细数下来,朕所能仰仗依赖的,居然只有那来历不明、用意也不明的‘天书’。”
上官婉儿汗流浃背,勉力道:“天书垂幸,也是——也是陛下上承天命,下临万邦,才有这种种的助益。”
皇帝莞尔一笑:“助益?助益自然是大极了。没有上天赏赐的那本农亩水利的宝书,朕也不敢贸贸然变革田制,督查河
工。不过,所谓‘上承天命’者,也只能说说而已了。在天书的眼中,朕真有什么‘天命’可言么?“
上官婉儿垂目屏息,闭嘴不发一言。
“当然,朕现在应当还是有点‘天命’的。毕竟朕还有不少的用处——无论选拔人才、革新科举、遏制兼并,抑或犁庭扫穴清除蛮夷的隐患,都还需要朕这么个绝无退路的皇帝夙兴夜寐,一一料理。只要这点‘用处’还在,上天大概也不会吝惜恩赏。”至尊淡淡道:“归根到底,对高高在上的天幕来说,社稷为重君为轻,皇权不过过眼云烟而已。”
上官昭仪紧闭双唇,愈发不敢稍有声息了。数年以来她追随皇帝整理天幕的种种传授,隐约也窥伺出了这天书真正的立场。以多年的判断看,好消息是这来历不明的天幕是真不在意皇帝的性别出身,绝无什么歧视慢待可言;坏消息是这天幕的态度冷漠到一视同仁毫无差别,而唯一在乎的恐怕只有“历史偏差”!
——换言之,只要能达成它理想中的历史走向,那么皇位上哪怕坐着的是一条狗,天书估计都不会有什么介意。
在这种冷漠冷血浑无顾忌的姿态前,所谓“皇帝”不过是天书执行心愿的工具人而已。所以男女无所谓老少无所谓姓氏亦无所谓,真正是坦坦荡荡毫无分别心,所倾心关注的,大概只是治国的kpi而已。
这种姿态难言好坏,但显然绝不能让至尊放心。事实上,即使上官婉儿御前适逢聆听天谕令之时,有时都难免生出某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在能够完成心愿时,天人之间或者可以合而如一亲密无间;可设若身为工具人的天子不能事事令天书满意……
上官昭仪打了个寒噤,掐断了这念头。
皇帝面色不变,只是缓声开口: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朕努力将事情办好,也能应付过去。但天下风波难测,总会有不能如意的时候。真要是朕年老而力有不逮,天书会格外留情么?”
她呵了一声:
“……毕竟,朝廷里什么都缺,但最不缺的,恐怕还是候补的皇帝吧?”
这句话说得刻薄之至,却也极为准确——以而今论之,如果天书真厌倦了女皇的统治,那它可做的选择其实相当之多。庐陵王固然是愚钝蠢笨烂泥扶不上墙,但皇嗣李旦谦冲慈和,却是相当
合格的继业之君;甚至说句难听的只要天书设法解决了皇孙李隆基过于长寿的bug那这位未来的玄宗皇帝也算是个求之不得的贤明君主……
什么叫我煌煌上国的“六位帝皇丸”呐?
当然天书未必尖刻狠戾到这个地步。但凡人总有以己度人的毛病一旦想起自己生平刻薄寡恩尖酸狠辣的种种举止女皇便实在不能生出什么信心。
“所以朕不能不为自己留一点退步的余地。”皇帝指了一指裹好的答卷其上“米兰芳”三个字犹自墨色淋漓:“事涉皇权原本不是常人可以措手的。不过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即使高高在上如天幕恐怕也没有这份无欲的本事。”
上官婉儿战战兢兢魂不守舍但终究是隐约领悟低声开口:
“陛下是说……”
至尊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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