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江归晚说的轻而淡,没有掺杂任何情绪,就像是随口一问,她不在意常溪亭的回答,无论答案是或否,她都能跟着回一句好。

可常溪亭看着她的眉眼,又觉得她分明说的是——“常溪亭,你能不能再陪我走一段路?”

从今天见到江归晚的第一眼起,常溪亭就看见萦绕在江归晚身上不散的悲伤。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这样的悲伤,藏在江归晚的眼眸里,然后看进他心里。

常溪亭说出了趟远门是真的,他也去了一趟漠羽。

但漠羽一行,他可以说是无所收获。那些人藏得极好极深,一如既往的有耐心。

从漠羽回来,他的心情算不得好,但得知江归晚在花霖的消息,他一扫心中阴霾,马不停蹄赶来,仓促到没时间再问些别的。

途中一刻未歇,理智抛诸脑后,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期待。

期待重逢,期待见面。

这样强烈的期待让他心里有些忐忑。

他不停构想着江归晚看见他时,脸上会出现的表情,设想着见了面,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而他要怎么回。

想遍所有可能,却没想到见的第一面,会是那样搏命的场景。

他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同时也生气江归晚不顾惜自己性命,明明看出有诈,居然还要以身犯险。

那一刻,他心中怒意滔天,几乎想直接杀了巫晁,可旁边有人要他手下留情。

那人的面子,他不能不给,所以他碎了巫晁的半侧肩胛和手臂。

他不知道江归晚是否认出了自己,他想上前和她说说话,可满腹的话又不知道该从哪说起。恰巧有人走去江归晚身边,他无意识停住脚步,就那一瞬间,他不知怎么就选择落荒而逃。

玉河这小地方没什么好酒,他随意在酒肆买了两瓶,也不细尝其滋味就仰首入喉。

冰凉压制住身体里乱窜的情绪,他才恍然明白过来,落荒而逃,是因为怯。

情之一字,难解释。

何时种下根,何时又生出芽,无处去分辨。

六年前,楚尧收走青霜剑后,常溪亭封住心中的仇恨,日日在永庐山后的桃花谷里酩酊大醉,不让任何人近身。

十五岁的常溪亭,无论是内力还是剑道,他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

楚尧功力早已衰退,无法制止常溪亭的颓废自毁,他无奈只好去找白陶出手,两人合力一同锁住常溪亭的一身功力。

天地日月星辰陪着常溪亭在桃花谷醉了三个月,之后他又在病榻上睡了差不多一个月。病好后,楚尧强硬的把常溪亭赶下山,让他去看山见水,去寻找生的答案。

常溪亭在山重水复的花鸟间,见过至纯至真的善,也见过至邪至暗的恶。

一路上,他在市井川流之间,听不同的人谈论江湖和朝堂的事。同一件事,一百个人说,就可能会有一百种说法。

他觉得有趣,不赶路的时候就提着酒独坐在人群外,听那些说故事的人从头讲到尾。

日复一日,他慢慢开始随心所欲轻松的活。

六年里,他不知用过多少假名,轮换过多少种性格。千人千面,不付真心,倒也出奇的恣意潇洒。

在太古峰,常溪亭最初只是想去看一场戏,看完就回苍月楼。但看见江归晚打出崆峒掌,得知她的身世,他又迈不开步子,无法假装若无其事的离开。

景德三十九年的那把火不止烧了星极崖,也同样燃在了明山十四宗。

常溪亭出现在江归晚面前,与她同去鸢都,是好奇。

他好奇她会走怎样的路,同样也是这份好奇,让他一次又一次把目光放在江归晚身上。

他看见的江归晚,倔强,不知何谓后退,不谙世事,三两句话就能轻易上当受骗。

她确实和他不一样。

江归晚很真,看着人的时候,眼里干净又纯澈,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对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捧出真心相待。

这份真,对于他们这种背负血海深仇的人来说,是锋芒对内的荆棘刺。

常溪亭以为自己早已冷下心,可是江归晚无声无息在他心上划了一道影子。

他的目光不知道何时开始长久落在江归晚那里,甚至产生了自己为何不学着她那般活的想法。

鹿华山那晚,一盘棋,三枚铜钱,是他为自己设下的赌局。

输,是他甘愿看到的结果。

可命运又让他在苍月楼听见那句“我手中有剑,心中有道,我命我闯”。

他终于放弃抵抗。

无论自己对江归晚产生的是怎样的感情,他都不再抗拒,不再去逃离。

在漠羽的时候,他确定自己没有想起过江归晚,直到踏入大魏疆土,从苍月楼暗哨那听到江归晚消息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想起她。

也就那一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卷云般积在他心头,让他想也不想就策马赶来花霖。

原来,顺其自然的结果会这么快就有答案。不需要她在眼前,他就能打开心扉,让她住进来。

但也就到这儿为止了。

再多的,不会有,不能有,不要有。

常溪亭眸光沉沉,他看着眼前的人,微不可查轻叹后柔声说:“当然。”

常溪亭趁着夜色放纵自己,他自然弯下腰身,让自己的视线和江归晚平齐,放任她打量自己。

江归晚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对视弄得呆愣一瞬,她反应过来后微微往后撤了步子,心中莫名的慌乱让她转身走进雨幕,站到廊下。

“还下着雨呢。”常溪亭视线追过去,抬步追上。

江归晚不看常溪亭,也不吭声。

“女侠莫不是不信我?还是觉得我的话不真?”常溪亭收起伞,站到江归晚身边,轻笑道,“我说的是真的。”

“我这人本就孑然一身天地逍遥,天南海北差不多都去过,观林景色不曾领略过。文长风是武林盟主,若能借女侠之利,去观林山庄一访,我也是幸运。从这里去琴川路途迢迢,女侠擅武,小生弄文,此行必不会寂寞无趣。”

江归晚还是不说话。

常溪亭滑动着喉结,轻声问:“还是觉得我说的话不真吗?”

江归晚终于出了声:“常溪亭,我不知道你如何想,但我真的把你认作朋友。每个人都有秘密,你若是有不想说的事,不想说的话,那就可以不说。可你受了伤,为何还要强撑,假装无事?”

观察的倒是细致。

常溪亭敛眸,抬手用指腹抹去唇上的口脂,惨白的唇色顷刻暴露出来。

江归晚蹙了下眉心,她转过身正对着常溪亭,想抬手又握成拳垂在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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