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也或许是见到崔敬骤然冷下来的气势,何签使个眼色,让小厮去寻自家二弟,让他去前院正厅做个主事人。这等时刻,他好好陪着崔敬才是。
跨过月半桥,再前往便是六苦河。这河从京都以北入城,蜿蜒流淌,自月半桥以西一处碗口大的洞口,流入明远侯府。河底水草丛生,顺河水摇摆,一二鱼虾,皆若空游无所依。
一路上,崔敬无话可说,何签说着六苦河,说着河底鱼虾。不知何时,耳畔悄然响起一阵盖过一阵的热闹。
恍惚都是些吉利话,朝内院一看,像是洗三已然开始。
他们二人不约而同越上六苦河飞仙桥。远远看去,但见众多小娘子,奶奶太太,团团围坐,隔竖屏说话。这些人当中,一个老嬷嬷模样之人,怀抱一锦衣华服小儿,缓缓从屏风后出来。
这人该是收生婆,专司婴儿洗三之人。
一个小婢子手持铜盆出来。铜盆彩布缠绕,跟随小婢子的脚步晃动。山呼贺喜声中,铜盆落地,此为“围盆”。
待得这时,顺围盆看去,可见四公主高坐主位,抹额高挂。她身旁坐个毫不起眼的姑娘。这人一身紫苏鸢尾花长褙子,素淡雅致,配上珍珠耳铛,于一众欢声笑语当中,别样沉静温柔。
像是一阵风,吹拂满树紫藤,飘飘摇摇之间,令人驻足观望。
她依旧是老样子,不爱说话,眼神细细流转,盯着旁的太太奶奶们说话。
“围盆罢了,该是搅盆,公主且是等什么呢。”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说这句,那紫苏长褙子的姑娘,转头看人一眼,默默然再转头回去,看向四公主,“四姐姐,等什么呢。再等,一会儿的添盆也不会多出个什么来。”
又叫人笑话,四公主哪还有好脾气,睨她一眼,“你给我小心着点儿,我今儿个的金子少了,少不得都去你府上找补。哼,你可跟我们不一样,住在公主府,好叫人羡慕的日子。我们这些没人疼没人爱的,先帝还管着,叫住到明远侯府来……”
“四姐姐,收生婆在催了。”
四公主听罢,朝收生婆看去,果见这人怀抱小儿,略显着急。当即伸手搅盆。大姑娘小媳妇一见,纷纷朝盆中扔下物件,金的银的,玉石翡翠,金骡子银裸子……只听咣咣铛铛响声不断,那铜盆中的水,越来越高。
秦叶蓁趁空挡,朝铜盆中扔个玉环,通体碧绿,莹润光泽。
饶是崔敬离得远,也看得真真的,这玉环,当真是个好物件。她如今的日子,至少于银钱一道,并不拮据。心中登时松快半分。
一时见她扔玉环之后,明媚一笑,灿若朝霞。若说她冷脸之际,是山涧清泉许许,那此刻一笑,便是山阳之巅,迎光晕开启的十八学士,眸光灿灿,山月皎皎。
她朱唇微启,“四姐姐,这个,可是值价?”
四公主嗔怪,“好你个贫嘴的丫头,先前的四两金子,算是你白送我的了。小儿小儿,哪里值当这般好物件。母亲我替他收着。”
“四姐姐,好不要脸。”。
姐妹二人顾不上席上贵客,笑作一团。
见如此境况,崔敬的心,跟着她上扬的嘴角,扑腾起来。晕乎乎,好似脚踏祥云。
他分神一二,照看何签,“你不去看看?次子洗三,误了围盆,后头的洗澡,剃发可是不能误了。”
何签一愣。这厮适才还半死不活,而今不过半个时辰,都有闲情逸致关心旁人了。他没空多想,次子的洗三,缺席过多着实不好。拱手告别,往后院去了。
崔敬没有离开,站在飞仙桥,继续看着后院的热闹。
洗澡,剃发,又给小儿取名,末了包裹得严严实实。谁承想,堪堪将小儿裹起来,还未送入内间歇息,便听有小厮高声禀告,说是今上赐下恩赏,让人赶紧准备。不多时,宣旨的小黄门来到小花厅,宣陛下口谕,给明远侯次孙赐名“度”,又有如水的小黄门鱼贯而入,赐下诸多金银珠宝。一派热闹景象,不用去提。
崔三郎的目光,始终落在秦叶蓁身上,见她恭敬接旨,眉眼不动,仿若这于旁人而言的热闹煊赫,于她而言再寻常不过。想来也对,今上和秦叶蓁这对兄妹,感情非比寻常,这等煊赫她自然看不在眼中。
今上乃六皇子,同秦叶蓁一样,也是个毫不起眼的存在。她们兄妹二人,早年在一处讨要吃食,结下不小的情谊。
如此,她有今上护着,有四公主解闷逗趣儿,那他这食言而肥的崔三郎,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回到西北去,回到玉带河去。
那里,或许才能忘却一切,重新开始。
这里,与他而言,早已是过去。
恰逢飒飒北风,崔敬萧萧索索下了飞仙桥。
小儿洗三,本就是独属于女眷的热闹,他一个未成亲的小郎君,来此作何。他有些后悔,为何没能听从大哥的话,不来这一趟。
思索之间,崔敬迈步朝门外走去,路过前院,熙熙攘攘的人群越发喧嚣,想来是因今上的赏赐,咧嘴笑笑,这京都,多年来都是一个模样。
他和小厮走到茗轩居,恍惚之中像是有人在外惊呼,他不由地驻足细听。这一听,便再也走不动道。
门卫有人大声通禀,“小王爷不见了!”气喘吁吁,极为迫切。
几息之间,这人跨过门房处,入到前院大厅。晃晃荡荡的身影急匆匆越过崔敬。来人满头大汗,脚步不稳,许是害怕,许是急切,行路间根本没瞧见一旁的崔敬,结结实实撞个满怀。
崔敬出手搀扶,来人没能倒下,连一句谢过也没有,他匆匆抱拳,阔步去了。
直到来人稍显沉重的脚步,越发听不见,崔敬才吩咐小厮,“不用回去,我们也去看看热闹。”
今上的天使还在明远侯府呢,谁这么大的胆子,赶在这等时候掳走五公主的儿子。更何况,今上选妃立后不久,宋家的小王爷宋之舟,是整个京都最为精贵的小儿。
天底下之事,当真越发荒诞。
崔敬的小厮西风,默默跟着自家郎君,默默在心中嘀咕。他家郎君哪是爱看热闹之人,突然决定不走,不过是去后院看看,若是能趁此机会说说话,那才是更好。
哎,情之一字,最为伤人。他是个小厮,这辈子不打算迎娶新妇。
主仆二人赶到之时,那通禀的小厮才说道:“今日含光殿魏大学士说,课业重要,出门交友亦然,是以早早散学。小王爷朝明远侯府来,说是来看望新出生的弟弟。刚走到北横街,小王爷看中路旁一处小贩,是个叫卖小儿玩具的。小王爷下了车,说是瞧着好的,买了来送给弟弟。哪知道,刚下马车就遇见有人在大街上跑马,呼啦啦一通混乱,等我们几个醒过神来,哪里还有小王爷的影子。连带着那个叫卖的小贩,也不见了……”
听到这里,早已忍不住的秦叶蓁一个踉跄走到小厮跟前,厉声呵斥,“小王爷出门,四个小厮,四个护卫,拢共八个人,连一个小孩子也看不住。你当我很蠢么?”
秦叶蓁暴怒,那好似十八学士的面庞,气得抖抖索索,如风中浮萍。再有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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