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林雪君到呼和浩特实习过,两大奶厂都在呼市市郊,呼和浩特市内的大学也常组织去两厂参观,毕竟是吸纳相关人才的大企业。
零几年的时候正是北方沙尘暴最严重的几年,每天回宿舍都带一身的灰土。出门刚刷的皮鞋,两秒钟就一层灰。白口罩出去,回来时挂俩黑洞洞的猪鼻孔。洗头一洗一水盆的沙子,吃饭时总是牙碜。
那会儿本地的实习朋友经常在带她吃各种本地美食时,在热烈的餐桌上给她讲自己城市的笑话,说白鸽出去,乌鸦回来…
林雪君见过最大的沙尘暴也是在呼市,风吹得整个世界都是浓黄的,人要横着走才能跟带着沙子的风抗衡,体重轻一点的都害怕被吹走。灯光因为大气的消弱作用而变成蓝色,充满了科幻场景般的异象。
如今的呼和浩特虽还没有后世那么多汽车尾气和沙暴,但深秋风大,落叶扑簌簌往下掉时,也有土尘裹挟在风里往人身上拍。
大青山到底没能挡住所有西北风,仍有漏网之风在呼呼地吹。
林雪君坐的马车跑得很快,穿过正在努力发展的城市时,她回眸扫望那些曾经林立着大厦的街区里陌生的土坯建筑,确为隔世。
“大叔,你能把马群从发现异常开始的所有症状跟我先说一下吗?”林雪君掏出怀里随身带着的笔记本,咬开笔帽,准备做笔记。
坐在她身边的卢大春竖起耳朵也准备倾听,满达日娃同样掏出本子,准备记笔记的认真模样仿佛她也是个兽医。
“喘啊,刚开始一匹马喘,后来好几匹都喘,最后一个棚里的都喘。”中年人转头对林雪君道:“我姓张。”
“有没有发热?”简单记录下张大叔的话后,林雪君抬头又问。
“这个,好像有的没有,有的发烧吧。”张大叔琢磨了一会儿才回答,语气不是很肯定。
林雪君记录后便在后面打了个问号,这是后续她见到马之后,需要重新确认的信息。
“有没有人出现同样的气喘、发烧之类症状的情况?”她继续引导着张大叔回忆病马情况。
“人没有啊。咋?还有能传染人的病?”呼市人的讲话腔调更偏向西北一点,语气末尾的拔高音特别突出,反问时最后一个字还会出现特别有意思的转音。
如今林雪君听来,竟觉得十分亲切,仿佛回到了前世实习的那几个月。
“人畜共患病也是有的,比如布病之类。”林雪君点点头。
没有出现人畜共患的状况,那么也会感染马匹的禽流感可以pass掉。这个病虽然在国外发生很早,但96之前应该不会出现在国内。
会感染人和牛马猪等动物的、造成呼吸道等症状的口蹄疫应该也可以排除。
还有其他一些拉拉杂杂的稀奇古怪的病都先不考虑,可以为后面的疾病筛查确认工作省很多力气。
“那应该不是,咱们好多人跟着跑了好几天了,晚上睡也睡不好,白天吃也吃不好,抵抗力肯定弱的,但都没生病。”张大叔回头说罢,赶着马车拐个弯后驶上了一个缓坡。
“行。除了气喘呢?还有别的症状吗?胃口怎么样?吃吗?喝吗?排便如何?稀的还是干的?尿尿正常吗?”林雪君耐心地询问。
满达日娃抬头朝林雪君望去,听着她专业地找角度了解病畜情况,眼神中渐渐生出些认同。
“都不吃了呢,也不爱喝水。那个排便……”张大叔想了会儿才道:“有的拉稀,有的便秘呢,也可能就是堵住了不拉,反正肚子涨着的。还有的马肚子里鼓气,涨得可厉害。”
林雪君埋头记录,眉头越皱越紧。
光听张大叔这几句话,可能的病就太多了,各个都是棘手的传染病。林雪君后世学习的时候就常常感叹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病痛,在如今这个药物稀缺、治疗方法贫瘠、兽医学发展几乎停滞的时代,心中对疾病的抱怨就更重了。
林雪君不时发问,她本子上的记录也越来越多。伴随记录内容的其他内容也越来越多——猜想、重点标注,以及对接下来诊治方向的规划内容——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字迹。
满达日娃转头朝林雪君笔记上扫一眼,又看看自己本子上稀疏的字迹,有些挠头。她一向觉得自己学什么都快,但兽医学这个科目,看起来门槛有点高。
“能推测出是什么病了吗?”满达日娃干脆将本子一合,抬头直接问向林雪君。
“还要看到病马,做足检查才行。”林雪君左手不断在抓张之间变换,看着笔记上乱糟糟的内容,心中的紧张情绪悄悄涨大。
…
…
马棚就建在山坡下的一片田地边,农田刚收割完,尚有许多菜秧子、玉米杆被弃置在田里等待有人力的时候收拢。
林雪君坐的马车在距离马棚几十米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张大叔将马拴在一个临时堆放玉米的仓棚区,解释一句怕病马传染好马,才带着林雪君几人步行向马棚区。
连坐几天火车又坐马车,人屁股都麻了,步行反而舒服一些。三位劳动模范将自己的行李放在仓棚区请一个看粮食的老乡帮忙看一下,便一边向四周张望一边大步流星。
张大叔已经很急了,步速居然还是逊色了林雪君。
马棚里有一半带顶的是给马遮风挡雨的,两个兽医和三个兽医卫生员正站在那边庇荫喝水。
另有一个老兽医和一名兽医卫生员及两名饲养员还站在露天处,用针扎穿马腹给胀气马排气。
“苏赫大叔,别忙了,那匹马救不回来了,白折腾。”站在有顶一侧棚子里的中年兽医端着大水缸子,无奈地朝还在太阳底下忙活的老兽医招呼。
叫苏赫的老兽医却像没听见一样,给这匹马扎好排气孔,让兽医卫生员看着病马排胀气,自己又转去另一匹病马前查看病马输液后的症状变化。
两名纳凉的中年兽医对望一眼,表情都不太好。
他们一起折腾了两天了,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既无法确认到底是病毒性疾病还是细菌性疾病,各种对症治疗方法也毫无作用,马还是一匹接一匹地病死。
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照他们的建议就是结束病马的痛苦,将所有病马就地深埋或焚烧。把这次疫病状况登记入册,作为悬难病症留后研究。
现在马要遭齐了所有罪才死,真是太作孽了。尤其棚圈里马粪、马尸横陈,要留着做粪便检查的、做解剖的,臭气熏天,他们都担心再这样下去会有瘟疫。
可是苏赫老汉脾气实在太倔了,怎么劝都不停手,也不允许他们将病马宰杀无害化处理。
老兽医苏赫这样倒显得其他人好像很不负责任、不愿意尽心尽力似的,这么多人围着两三天了,如果有办法,不早用了嘛。大家想要无害化处理,不也是不想病马多遭罪,害怕有瘟疫之类嘛。
两名中年兽医一边看着老兽医苏赫瞎忙活,一边摇头
叹气。
忽然有几人拉开马棚走进来,秃头的吴大鹏兽医放下大水缸子皱眉问:“那几个人谁啊?”
“负责这次运输任务的,办公室采购科的老张,不是有一批模范来市里接受表彰嘛,其中有一个兽医。老张今天去接站了,要把模范兽医接过来看看能不能顶事儿。”另一个中年兽医刘铭回答道。
“这真是死马当活马医。”吴大鹏放下手里的大水缸子,怕办公室的老张误会他们不干活,转手朝刘铭示意了下,率先走向几人。
“怎么就苏赫大叔在这忙活,你们倒挺悠闲。”老张果然不乐意,挑起下巴就要骂人。
“老张,要是能治我们能不治嘛,你说现在光给马排个气有什么用啊?刚排完几个小时又胀起来,不是白干嘛。该打的针也打了,药也喂了,还老往马肚子上扎针排气除了让马多痛苦点,还有什么作用?”天气虽然越来越凉了,太阳却还是很烈,吴大鹏伸手遮住阳光,转头朝老张带来的三个人打量。
年纪轻轻的,看着都不像是经验丰富能办事儿的。现在劳动模范都是用来鼓励年轻人狠干的,真是越来越没有真料子了。
他正打量到站得离他最远的年轻姑娘,不想对方忽然转头迎上他的目光,开口便问:
“发烧的有几匹?不发烧的有几匹?”
吴大鹏忽然被问,愣了几秒才回神。他这几天虽然没少给病马量体温,但发烧的和不发烧的具体数字,他还真没记住。
“活着的,发烧4匹,体温低于正常温度的2匹,不发烧12匹。”苏赫手扶着刚打完针的病马,转头回答罢也朝林雪君打量起来,“你就是老张请来的兽医?”
“你好,我叫林雪君,是呼伦贝尔盟呼色赫公社的兽医。”林雪君朝着老兽医苏赫点点头,接着又问:
“第一匹马发病在什么时候?第二匹病马发病跟第一匹相差多长时间?”
“5天前第一匹发病,发病第二天就死了。第二匹跟第一匹相差一个晚上发病,大概发病一天半之后也死了。现在已经死了6匹了,今天死的最多。”苏赫老汉心疼得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他掐着腰,一张晒得黑黪黪的老脸上全是纵横的皱纹,“你见过这样的病没有?呼盟那边有没有这样的疫病记录?”
林雪君没有回
答老兽医的问题,继续拿着本子做记录:
“进食和排便情况呢?”
“不吃,有的拉稀,大多数便结,有便血的情况。”苏赫一一作答,对这些病马的状况居然完全了解。
中年兽医刘铭一直盯着林雪君,听着她连问四五个问题都在点子上,在林雪君又问其他症状时,也开了口:
“综合所有病马,看起来基本上都是烦躁不安,精神不好,不吃东西;
“心音快而弱;
“呼吸困难,气喘,有口鼻流液。暂时未见黄脓样鼻涕,有的眼睛充血,有的舌头充血。头部器官多见水肿。
“前胃弛缓,瘤胃胀气,结合便血等症状。
“有马死之前出现喷尿失禁、肌肉抽搐……”
林雪君听着刘铭一块一块地顺着诊断逻辑介绍,在本子上一一记录。待对方说完,她抬头艰涩地道:
“几乎涵盖了所有区块病症?”
刘铭点点头,“呼吸道、肠胃、心脏、神经……症状都有。我们尝试过抗病菌治疗,起初有效,但很快病症反复……放血疗法、中草药汤、针灸都用过了。
“对症治疗也试过,有一匹马病症减轻,就是那匹,暂时虽然没有危险,但采食很少,还是不太好。”
许多时候即便不确定是什么病,只要对症治疗,压制住如发烧、拉稀等症状后,病畜身体的免疫力能自行消灭疾病,也能使病畜康复。
刘铭和苏赫两名兽医将所有情况都一一介绍后,林雪君终于完成了所有提问。
马棚里所有人都注视着她,等着看她能不能给个结论。
林雪君却又借手套和用具,开始亲自上场针对每匹马做检查。
吴大鹏撇开头吐一口气,小声对身边的兽医卫生员道:“问这么一大通,我还以为有什么高见。”
刘铭伸手在吴大鹏肩膀上拍了下,低声道:“行了,别抱怨了,老张他们都在这儿呢,你收敛收敛。”
说罢拽着吴大鹏便跟着过去看林雪君给马做检查,时不时帮把手或讨论两句。
“这些症状中一定有某几样是并发症,不是该疾病最核心的症状反应。”给所有马匹做过检查后,林雪君立即转向倒卧着已经被解剖和还没有被解剖的尸体。
“看
病不就是这样,症状都似是而非,不然当医生不是一点难度没有了。”吴大鹏小小抱怨一句,见林雪君回头看自己,下意识又补充道:“你有没有怀疑的病?”
“魏氏梭菌症。”林雪君紧了紧脸上的口罩,蹲在马尸边开始检查已被剖开的肠腹,“有肺气肿……心脏应该也扩大了,多内脏出血……”
虽然自己从没医治过这种病,但症状和尸检结果基本都符合她之前学的魏氏梭菌症的描述。
“这啥病?”吴大鹏皱眉,他可从没听说过。
“咱们国内现在还没有这种疾病的记载,可能有过,都当未知疫病记录了。我是在国外的书籍中读到过。”魏氏梭菌症其实就是产气荚膜杆菌症,国内最早记载大概是83年甘肃发生的一例了。
“这病能治吗?”刘铭撑腰见林雪君要针对新死的马做新的解剖检查工作,低声问:“你累不累?”
这么检查一大通下来都一个来小时了,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在太阳底下跟着她立着都觉得累,她才下火车,撑得住吗?
“先解剖了吧,不然尸体腐败就没有解剖检查的意义。”林雪君借了刘铭的解剖器具,就着老张借来的伞遮着阳便动了刀。
吴大鹏起初还对老张不信他们的医术,请了个小姑娘过来有些微词,可瞧着林雪君脸晒得通红,一句怨言没有在马棚里一忙活就是一个多小时,也不禁对她的毅力产生了些许钦佩之意。
能力如何先不管,这个工作的态度倒是挺值得当标兵的。
马棚里臭气熏天,起初还陪着林雪君干活,想学习学习、帮帮忙的满达日娃和卢大春这会儿已经忍受不了站在大太阳下闻臭气,跟着另外两个老张办公室里的人走出马棚去远处田地边的树下乘凉了。
“这活真不好干。”满达日娃瞧着马棚里弯着大腰,看起来比种地的农民还辛苦的林雪君,长声叹气。经过她一通观察,林雪君已经被列入值得被尊敬之人的行列了。
“我在工厂里,至少不受风吹日晒。”卢大春也感慨。
“我割草虽然受风吹日晒,至少不臭。”满达日娃扇了扇风。
“至少不接触死牛死马,看着没治成的动物死在边上,心里也够难受的。”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到最后,有志一同地认定
了林雪君是他们中最不容易的模范!
没别人了!就数林雪君模范最苦最难了!
“都这么惨了,还写得出那些歌颂劳动、赞美草原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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