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岚行动迅速,很快将徐复祯要的东西取来。

此时已至正午时分,暴雨初歇,今日难得放晴。

虽已过立秋,然而空气中暑热不减。用过午膳,侯府上下皆午歇下,连洒扫院落的丫鬟婆子都躲进了屋内纳凉。

徐复祯叮嘱水岚道:“我出去一趟。若有旁人来找,一概不准放进来,只说我歇下了。”

交代好了水岚,便将药膏放入荷包内,又捧起那坛白酒出了晚棠院,循着记忆往后罩房走。

侯府连廊交错,虽晒不着太阳,走这半日也出了一层薄汗。

徐复祯却浑然不觉,只觉得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的是四年后的自己。

出了角门,越往后头走,屋宇越稠密低回起来。

徐复祯知道这是到了下人房里,好在一路上也没碰到什么人,偶然碰到几个下人,乍见衣衫光鲜的主子,也是喏喏问一声好,不敢抬头。

她一路往西走,终于走到最里头那间屋子前。

看着低矮的门户,徐复祯却莫名生出一股熟悉感来。

她在这里生活了四五个月啊。

当初搬到此处,天气晴好时,她总让水岚扶她到门口坐着,透过天井仰望那方狭窄的天空。

如今站在门口,徐复祯却踌躇起来,仿佛里头躺着的不是霍巡,而是时日无多的自己。

最终,她伸出如玉般的纤手,推开了那扇油黑剥落的木门。

“嘎吱——”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嘲咂声。

随着木门打开的裂缝,光线争相涌入昏暗的室内。

……

霍巡已经在这里躺了一日一夜。

这屋子周遭生尘,密不透风,关起门来不见一丝光线。

除了最开始抬他进来的两个人外,再无一人进出过这里。

他知道,秦世子不想让他死,免得落下不容门客的罪名失了人心,可秦世子也不想让他好过。

于是派人将他痛打一顿,丢进这霉晦的屋子里头自生自灭。

如今他全身疼痛,伤口已经开始淌血。他的双腿骨折了,翻身都不能。等伤好了,只怕也成了废人一个。

霍巡索性就躺在了那张坚硬的板床上,静静地捱着。

屋子里没有一丝亮光,也没有人进来送餐食,他便依靠着外头下人走动的声响判断时辰。

昨夜开始发高烧,烧到后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里做了很多零碎的梦,醒来时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梦里的一个片段,那个养在侯府的表小姐穿着一身鹅黄色百蝶穿花绸裙,黄衫乌发雪肤,站在阑干边气鼓鼓地瞪着他。

想到那个徐姑娘,他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她可真狠啊,说告状就告状。

挨了这顿打,今后也不能在京城待了,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他这样想着,忽然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光线涌入漆黑的屋子里,霍巡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从指缝间往外看。

木门半开着,一道纤妍的身影挡住了刺目的日光。

她逆着光站着,阳光在她周身镀了一层金边,微风拂起飘扬的发丝,细碎又闪耀。

她站着门口,静静地看着他。背着光看不清她的形容,只觉得那双眼睛分外明亮,如两颗闪烁的黑曜石,又带着几分悲悯,像一尊普渡众生的神女。

霍巡有些怔愣,不禁开始怀疑起今夕何夕。

待她走近前来,霍巡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

面前的少女挽着双螺髻,面如玉瓷,眉目如画,琼鼻秀挺,丹唇轻抿,一张芙蓉小脸上带着几分就义的决绝。

这不是徐姑娘吗?

霍巡瞪大了眼睛。

……

徐复祯好不容易才踏进了这屋子。

即使她再抵触重新踏入此处,她也不得不踏出这一步:唯有推开这扇门,她才能迈出跟前世不同的一步,才有机会扭转前世可悲的命运。

推开门,看到霍巡躺在那张她曾经也躺过的板床上,用玉竹般挺拔修长的手指挡住了涌入室内的光线。

徐复祯以为他会很落魄、很颓丧,可是好像并没有。

他看起来倒是有些优哉游哉地躺在床上,头发依旧整整齐齐地用青竹簪挽起,若非天青色的中衣被渗出的血渍破坏了本来的颜色,看起来倒还真像躺在上面午憩一般。

屋子里又闷又热,夹杂着血腥气。

好熟悉的感觉。

她快去世前也是这个季节,那一个月总是往外吐血,屋子里又不通风,总是散不去血腥味。

徐复祯强忍住干呕的冲动。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你那天晚上说的话,还算数吗?”

霍巡愣住了,问道:“什么?”

徐复祯一字一句地问道:“我说,那晚你让我等你三年,还当不当真?”

霍巡眼睛蓦然一亮,道:“我不会在做梦吧?”

徐复祯不说话了,只幽幽地看着他。

霍巡用力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连连道:“当真!当真!”

徐复祯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抿起唇笑了笑。

还好,他没有记恨她。

她挨着床边坐下,将酒坛放在那缺了一条腿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拿起一只茶碗敲开坛子的泥封,馥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霍巡苦笑道:“我都这样了,可不能再喝酒了。”

徐复祯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淡淡说道:“把上衣脱了。”

“什么?”霍巡又是吃了一惊,耳朵慢慢红了起来。

徐复祯开始不耐烦了。她知道她重生以后讲的一些话是有些出人意料,可是也不至于一个两个的,什么都要她说好几遍吧?

她冷冷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霍巡见她从荷包里取出了药瓶,知道她是要给他上药,忙道:“徐姑娘,多谢你的好意,我自己来就好了。伤体残躯,恐污了徐姑娘的眼。”

那伤口血腥可怖,他怕吓着她,晚上回去做噩梦。

徐复祯漂亮的大眼睛扫了他一眼,霍巡不吱声了。

他开始解开身上天青色的中衣。

衣裳已经与渗血的伤口沾在一起,疼得他鼻梁上沁出了冷汗,却仍是一声不吭地将上衣脱了下来。

徐复祯还是第一次见到男子的赤裸的上身。

原以为他是文士,身板应该很单薄,没想到他宽肩窄腰,薄肌刚劲,瘦不露骨,丰不垂腴,如一方白璧雕成。

只是他后背上横亘着十几道触目惊心的鞭痕,皮肉绽开,血水斑驳,宛若猩红狰狞的蜈蚣爬附其上,周边皮肤因过度的撕扯而肿胀青紫,触目惊心。

徐复祯倒吸了一口气,秦萧下手可真狠啊。

她轻声道:“你转过来,我给你上药,好得快些。”

霍巡却有些为难。

徐复祯顺着霍巡的目光看向他的双腿,蓦然想起前世关于他的传言:霍相不良于行,出门都是八抬大轿。据传他不近女色,更是从不去风月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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