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当天幕心平气和的泄露出未来机密之时,偌大宫殿霎时间一片寂静,卫大将军与皇太子嘴角抽搐眼皮狂跳,恨不能当场晕厥过去——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天幕出言不逊,更因为这样荒谬而匪夷所思的言论中某种不可否认的合理性。

能让人破防的总是真话。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天幕已经揭示了可怕的未来——无伦皇帝选择继续前进抑或保守退缩,都有可能会在未来引发种种不可知的变故。放纵边疆地方做大,则将来必定是群雄纷起的局面;强干弱枝固本逐末,穷竭天下精华尽数集中于京城,则朝廷一旦稍有变故,赤县神州亿万众生,便唯有束手待毙而已了。

这两种未来都在史实上得到过最充分的验证,与其说是“可能”,倒不如说已经是某种潜移默化的规律。而规律恰恰是最伤人的——尤其是这些给王朝送终的规律。

所以谁想听这些啊?

两位臣子们心中崩溃之至,拼命将脸埋向了地面,以此掩饰怪异的表情。索性陛下并未注意到自己的长子与大臣微妙之至的表现,他只是稍稍沉默,而后抬头仰望天幕:

“上苍说得也未免太夸大其词了吧?无伦什么恶果,也总该有解决的办法。”

【这不是我能预测的。】光球语气平稳:【但迄今为止,人类似乎并没有一劳永逸,可以永远解决问题的办法,甚至有些问题本身,或许就是不可解决的……从逻辑上讲,如果历史上每一个问题都有办法解决,那无异于是找到了能让国家永久兴盛、绝无衰亡的长生不死药。无伦怎么讲,长生不死药似乎都超越了正常规律可以想象的范畴……】

皇帝:…………

要不是天幕从未表露过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至尊简直要怀疑这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阴阳怪气了——俗话说哪壶不开提哪壶,好端端的你提长生不死药做什么?蓄意诽谤是吧?

不过,这样的阴阳怪气的确戳中了天子的心事。如果追求个体寿命的永久延续,已经是渺不可及的痴人说梦;那么追求由无数个体所组成的强力组织的永久繁荣,又何尝不是缘木求鱼?苦苦要从天幕处追寻完美解决未来一切困扰的方案,那与迷信方士祈求仙药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过往的案例也只是提供参考而已。历史或许会押韵,但绝不

会是简单的重复……】光球又从容发声,似乎是有意要安慰大受刺激的诸位大汉君臣:【根据墨菲定律来说,将来的结局未必是藩镇割据或异族亡国,也有可能发生比设想中还要恐怖得多的结果。】

……谢谢,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皇帝以手抚额,嘴角抽搐,如此深深吐纳数口浊气,才终于平静下来,按捺住无语的情绪。

“这个意思,是朕再如何智谋百出,也最多不过是选一种亡国的方式而已么?——无伦亡于内还是亡于外,这个选择终究逃不脱,对吧?”

光球微微闪烁,立刻做了回复:

【是的。」

仿佛是又仔细想了一想,光球立刻再补充了一句:

【如果大汉运气够好的话,应该可以选择亡国的方式】

·

什么叫“运气够好”,才可以选择“亡国方式?话还能说得更难听一点么?

不过,话说得如此难听,但道理却丝毫不错。国家兴亡这种东西,七成归于天命,三成归于人力,纵使皇帝苦心筹谋、竭尽一切心力,最终也未必能荫蔽后世子孙什么——以诸葛武侯的才情仁德,不也只有在五丈原喟叹天意而已么?甚而言之,在亡国时有诸葛丞相一流的任务鞠躬尽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已经算是大汉天命昭昭而深仁厚泽,难得侥幸之至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至尊与诸位臣子的默然无语,光球停了一停,继续补充:

【当然,汉毕竟是不同的。长久兴盛自然绝无可能,但结局总会有独到之处。】

皇帝挑了挑眉:“是么?难得上天如此褒奖。”

【我的模型中并未预设赞美与批评的能力,只能陈述事实而已。】光球道:【从文化意义上说,刘汉与姬周是几乎可以相提并论的朝代,它们交相辉照、彼此呼应,共同构成了整个华夏共同体源远流长的根基。也正因为如此,周与汉的地位永远是一枝独秀,迥然异于一般的中原王朝;即使光辉如盛唐,亦难以与姬氏与刘氏相较……】

此寥寥数语难以详述,却直截了当的点出了大汉在中华文明中真正的地位——所谓绍五帝而承三代,在中华文明由稚嫩矇昧而转入理性明晰的漫长过程中,大汉是几乎可以与周朝媲美的奠基者。

三代之中,夏、商列王浑

茫难征,不可琢磨;真正决定了华夏之为华夏的,编写了整个华夏文明底层运行逻辑的,恰恰是成周与刘汉——周朝敬天法祖慎终追远,宗法与礼制种种深远的影响已经不必赘述,而汉呢?只要稍稍列举微不足道的案例,便能知道大汉在整个民族谱系中真正的地位——

【毕竟。这个民族最终给自己的称呼,是“汉人”嘛。】光球道:【归根到底,姬周与大汉也算是华夏永远的白月光啊。不管怎么来说,白月光终究是不同的……】

是的,白月光终究是不同的。纵然身死国灭销声匿迹千余载,姬周都仍然是华夏绝对的正统——不,说什么“正统”甚至都算污蔑了它;准确来说,姬周应该是整个华夏文明真正的生身之母缔造始祖,后世凡两千余年帝制时代,一切有关“正统”、“法统”的概念都源自于它。也正因为如此,只要是蒙受华夏余荫统治中原的后裔,从来都只有赞颂仰慕想方设法从姬周的历史中蹭一蹭正统性,而从来没有不肖子孙胆敢稍稍怀疑祖先的法统,那叫数典忘祖大逆不道,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要知道,纵使特立独行如则天皇帝陛下,为了印证自己的武周乃天命所归正统法传,那不也得舔着脸颠颠的和姬氏认亲联宗攀缘血脉,老老实实在文王庙里给周文周武周朝列祖列宗磕大头么?至于什么“追慕三代”、“复周政”、“崇周礼”,那更是历朝历代必有的幺蛾子,属于华夏例行的大规模政治cosplay,数千年变来变去复古无数,已经是毫无新意可言。

汉兴之时上应天命,儒生便曾倡导“远述三代”,要归复文王武王的美政;但皇帝深有自知之明,纵使雄心壮志欲留名青史,可想一想那光辉灿烂莫可比肩的周朝,终究还是只能出声喟叹:

“上天过誉了,‘於皇武王,无竞维烈’!朕何可与周文、周武比德?”

光球微微闪烁,一时并未作声。纵然是并无感情的人工智能,它的思维中也起了波澜。如果数据所记不差,那么千年后唐太宗皇帝听闻汉文帝盛德时,似乎也曾喟然感叹,“朕德不逮于汉帝”——两相对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这种比较不仅仅是至尊的谦虚,实则也微妙反应了某些现实:周、汉、唐当然在内政外战各擅胜场,但若论及三朝在华夏文明史所遗留的影响,那还真

就是周大于汉大于唐界限斩然几近无可辩驳——所谓“周德不及文武”、“唐德不逮于汉帝”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自然姬周算是整个文明的亲爹亲祖宗论位份也实在不能比较。而大汉仅仅屈居于姬周之后在整个民族记忆中的待遇嘛那也不是盖的——

【恐怕没有哪一个王朝可以与姬周比肩了但陛下亦不必过谦】光球道:【汉亡以来六七百载直至李唐兴盛之时天下都仍旧有“卯金刀”之谶语即所谓“刘氏当得天下”、什么“刘氏还住中国长安开霸秦川大乐”数百年里刘姓造反者此起彼伏应者如云当真是煊赫一时震动世间——到千余年后唐玄宗开元年间都还有人依仗“李家欲末刘家欲兴”的谶语起事呢。华夏人民竟尔眷恋刘氏百代有余深仁厚泽念念不忘于心

光球娓娓道来说出的却是这稀奇古怪而近乎不伦不类的比喻——什么“白月光”什么“朱砂痣”?百姓与大汉之间的情谊能以男女情爱做比拟么?但恰恰是如此不伦不类不恰当的比方却让皇帝不觉沉吟默然微微动容;而俯首跪坐于地的卫青与太子亦不觉仰头神色惊异之中带着震动隐约带着恍惚之色——说实话纵使他们再如何设想大汉光耀千古的声名想象力也从没有狂野到如此地步!时过境迁斗转心移即使相隔千余年沧海桑田仅仅一个“刘”的姓氏居然都还可以在盛世王朝中凭空掀起如此的波浪么?

皇皇天汉皇皇天汉天汉影响之深、波及之广竟尔能臻至如此匪夷所思的境界!

这现实比想象更离奇更怪异冲击得太子与大将军目瞪口呆矫舌难下只能情不自禁的抬头瞻望陛下似乎是想从至尊的神色中获得某种启示——而至尊也不愧为至尊纵尔骤然间听到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神色居然都略无变更平和而又镇定;只是宽大袍袖遮掩下手臂微微颤抖俨然是强自压抑情绪在天幕前维持天子的威严;而内心波涛汹涌已然无可言喻。

自然在如此激烈躁进的心绪之下即使皇帝能言善辩文采风流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措辞了——是激动亢奋抑或喜悦自诩?是惋惜感叹抑或悲愤怅惘?种种情绪交织冲突难以遏制

;如此忍耐片刻功夫,才终于调理心绪,长长吐出一口气出来:

“民心如此,朕受之若惊。

的确是“受之若惊,以皇帝的了解,华夏民族处事的原则与大汉列代先帝类似,那都是当机立断讲求实用主义的伟大文明,最擅长的便是在恰当的时候刻薄寡恩、斩草除根,消灭一切累赘繁琐的传统轻装前行,略不回顾。而老刘家居然能被这样决绝而果断的文明念念不忘千余年之久,这境遇堪称匪夷所思了。

不过……

光幕微微闪动,浮出了长篇大论的文字:

【这自然也有机缘凑巧、天时应和的缘故。事实上,在东汉桓、灵、献三帝时,幻想“汉室当亡

不过,历史从来不因为痛苦与悔恨而停止。八王之乱以后是五胡乱华,五胡乱华以后是南北分裂、东西分踞,整整三百年余年的大分裂大动乱时代。而在这动乱的时代里,某些对比也就愈发清晰,乃至于接近残酷了——东汉末代的几位帝王或许可以称为昏庸;但与三百年来江南江北一代又一代突破下限的皇帝比起来,桓帝灵帝那简直是高洁出尘莫可比肩的圣君仁主,感天动地的道德模范。毕竟吧,如石虎刘子业高纬等,那在道德领域恐怕都不能和哺乳动物归入一个分类里。至于文帝景帝武帝,那更是做梦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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