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视频片段 技术
皇帝面无表情的走出了太庙,脸色比太庙的墙面更白。
在太庙外跪伏的群臣早已等候得不耐,听见脚步声纷纷抬头,而后被皇帝的脸色震得一呆:
不是私下与列祖列宗独相精神往来么,聊一聊老刘家的私房话么?怎么还聊急眼了呢?!
丞相薛泽及御史大夫公孙弘等地位最高,有幸能站立于太庙长之前。而先前大门紧锁,他们却也隐约听见了太庙内某些不妙响动,此时干脆屏息重足,俯首垂目,丝毫不敢有一丁点的动作。
但皇帝却在两位重臣前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扫过丞相与御史大夫花白的头发,终于淡淡开口,语气不辨喜怒:
“两位春秋几何?”
公孙弘与薛泽一头雾水,不知皇帝为何关心起了岁数,但还是俯身恭敬作答:
“臣丞相泽,六十有五。”
“臣御史大夫弘,七十有一。”
皇帝点了点头,神色中竟尔有了隐约的怅惘。
“六十多,七十多,好岁数啊。”他喃喃道:“既不太老,又不算年轻……”
既没有老到不能为朝廷效力,又没有年轻到能够等到太子长大,权力秩序变更的时候。真真是恰恰好的年龄。
在这样恰恰好的年龄里,他们君臣之间还可以精诚合作,而不至于面对那不可避免的惨淡结局。
薛泽与公孙弘的回复,似乎勉强抚慰了皇帝心中起伏不定的某些疑虑,他垂下眼睛,沉吟了良久,才终于开口:
“传召中大夫汲黯,朕明天要在宣室见他。”
·
在皇帝下了这莫名其妙的谕令后,丞相丝毫不敢怠慢,甚至等不得例行的赏赐,次日一早立刻命人急召汲黯。可怜中大夫正等着朝食,菜未上齐便被官吏连拉带请催入宫中,饿着肚子跪在宣室殿外。
所幸皇帝还算仁厚,召唤大臣前已经令宫人问清了状况,因此特意在殿外阁楼中备下了饭食,还命汲大夫不必入内行礼,自在吃饭这顿御赐的饭食。
汲黯吃饱喝足后洗漱清理,拍打着衣袖正要站起,却见殿中侍奉的宫人小步趋近,俯首奉上了一份雪白的绢帛。汲黯不明所以,双手接过,展开后立刻扫到了皇帝飘逸的字迹:
【罢省山陵诏】
诏书极为简略,
只是稍稍追述了孝文皇帝当年薄葬的圣德表达皇帝敬天法祖的至意;皇帝以此为鉴自觉春秋尚盛不必汲汲于营造陵墓因此下令罢省山陵的工程削减一半的费用并宽免关中百姓的劳役。
这当然是一份宽容仁厚恤民悯下的诏书超出了中大夫最高的预期。但正因为太过理想完美才令饱足的汲大夫惊愕不已反复品读诏书中的每个词句犹自不敢相信——这诏书的措辞与皇帝素日的品性简直大相径庭若非字迹确凿恐怕谁都会以为是一封伪诏!
在中大夫的茫然迷惑之中满殿的宫人宦官依次退下皇帝长衫缓带徐步从殿中踱了出来。至尊神色恬然再没有了昨日在太庙前僵直硬板的脸色只是眼窝下两团硕大乌青
熊猫眼的皇帝挥手制止了汲黯起身的动作语气淡然:“这一封诏书汲公以为如何?”
汲黯俯首真心诚意的奉承:“陛下仁厚。”
皇帝道:“那么汲公满意了么?”
饶是汲黯犹自在震惊之中闻言也不觉皱眉:
“诏令是国家的诏令不是一人一己的诏令臣下固然有进谏的职责但又何谈满意与否呢?陛下的话臣不敢应承。”
这句话说得近乎于冒犯了但皇帝只是微微一笑:
“汲公说得不无道理但所谓君君而臣臣纵然汲公这样的无双国士总也要践行了自己的志向才能尽心竭力一往无前嘛。朕要请汲公效力总要以国士待之。”
汲黯的嘴唇微微抽了一抽:明明是礼贤下士展现君臣相知风范的套话但从皇帝口中说出却总有某种以物易物拿诏书交换忠诚的奇特市侩感……
不过在无语之余汲黯却莫名安心了不少:以这措辞看来皇帝并没有因为刺激而一夜转性心慈手软依旧是高皇帝以来老刘家一脉相承的刻薄作风。
他叹了口气:“陛下要让老臣做什么?”
皇帝抖动长衫似乎有意无意遮住了一个哈欠而后盘膝坐地语气平和之至:
“朕欲变更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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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黯的眉毛微微一震到底平静了下来。
“臣于汉法并不熟悉。”他缓缓道:“陛下应该传召御史大夫与内史掾。”
汲黯入仕走的是黄老杂家的路子对繁琐严苛的律条不甚了了;若真要论深文周纳、娴熟汉法当今朝廷之中恐怕只有文法吏出身的御史大夫公孙弘及内史掾张汤能够胜任。
当然汲公素性不太喜欢这些躁急刻深的酷吏所以语气并不太从容。但皇帝只是笑了一笑:
“公孙弘年纪太大了恐怕难以胜任变更法制的繁苛;至于张汤嘛……朕所变更的律法正是为张汤等所设他要是搅合进来未免不太合适。”
汲黯不觉皱了皱眉:
【为张汤等而设?】——皇帝这话不大对头啊……
“陛下的意思是……”
“朕令人取来了太史令记录的前朝史册读了燕王卢绾、绛侯周勃与条侯周亚夫的小传抚今追昔不胜感慨。”皇帝徐徐道:“鉴于条侯当年的境遇朕还是决意为心腹的大臣稍稍谋划总得有始有终的才好。”
汲黯:……
眼见皇帝面不改色的说出了燕王绛侯条侯的姓名纵使阅历深如汲公一时也不由为君王家的厚颜无耻深深震惊——这三人都是老刘家薄情寡性鸟尽弓藏的著名受害者而今陛下这样轻描淡写的提及难道真就不会觉得有一丁点的羞愧么?
何况将张汤与这数位名流青史的大冤种并列又是什么用意呢?纵使陛下早就想好了张汤兔死狗烹的结局也没有必要当着自己的面处刑吧?
一念及此无语至极的汲黯猛地一个激灵立是反应了过来。
到底是朝堂上磨砺多年的重臣仅仅稍一顿挫汲公便渐渐自皇帝这槽点满满的发言中品出了滋味——至尊反复强调“条侯的境遇”而条侯周亚夫又是因何而死?不就是在太子继位时心怀怨望被孝景皇帝囚杀于狱中么?
而今皇帝为太子任命保傅没有挑选张汤、公孙弘之流炙手可热的文法酷吏
汲公挑了挑眉毛。尽管他并未看过天幕但揣想西周以来千年的史事抚今追昔隐约也猜出了个大概——当然他的想象力尚未突破到巫蛊之祸这个层级只能模糊感到皇帝似乎已经在
为将来的冲突做十全的预备。而以先前的口气看天子应该是打算着放弃文法酷吏而一意要保全他好大儿的宽仁慈爱了。
这样的薄情寡性鸟尽弓藏虽然说来叫人齿冷但其实也算高皇帝以来老刘家的祖传手艺委实不足为奇;反之皇帝能特意修改汉法为他榨干价值的重臣们好歹留一条性命已经算是皇室中罕见的宽宏仁厚了。
汲公是与人为善的长者固然与酷吏们颇有龃龉但委实没有灭族破家的爱好因此立刻下拜真心诚意的颂扬:
“这是陛下的圣德。不知陛下打算如何修订汉律?”
提及变更律条的大事皇帝也直起了身正襟而危坐神色颇为沉肃。
“朕昨日稍稍浏览了高祖时萧相国及叔孙通等所做的《九章律》、《傍章》虽然细密严整但毕竟是参照秦法所制纵使高后、文、景皆有变更也难免失之残刻。朕的意思是斟酌损益削除汉律中过于严苛的条款与天下更始示民以爱人之德。”
他停了一停又道:
“譬如朕广征博引参照旧例便觉得汉律中所谓‘大不敬’的罪名未免太过严酷……“
说到此处皇帝的口气不觉多了些尴尬——数日前卫青征匈奴的巨大战功入账皇帝狂喜之下肆意挥霍抽出的十连中竟尔附带了苏武的小传;苏子卿风骨凛凛如铁班大家的《汉书》又堪称绝顶的文章虽是平铺直叙娓娓道来亦看得皇帝拍案叫绝、大呼过瘾几乎要立刻命人呈上琼浆以美酒而佐文。
但再翻几页后班固寥寥几笔却如一瓢冷水浇下冻得皇帝瞠目结舌:苏武长兄苏嘉为奉车都尉因为不小心碰坏了皇帝的马车坐大不敬伏剑而自杀了。
苏武忠心赤胆到这样可昭日月的地步兄长居然只因这点小错枉死;饶是皇帝脸皮厚赛长城亦不觉颇为惭愧。
汲黯当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
“严酷与否尽在陛下圣裁。但天下必当同感恩德!”
皇帝叹了口气:
“以朕的意思如伤触御体这样的罪过固然该杀;但若只是言行不谨并无他意倒也不必如此酷烈。罚金、免官、流放即可。”
这样的宽大为怀连伏地的汲黯都不由微微一愣而后便是大喜——大不敬之罪是汉廷常用的口袋罪历来就被酷吏用作摧折政敌、羞辱无辜;以实际而论谋逆犯上等固然算大不敬但若穷追考比连“腹诽心谤”、“言语不逊”都可以纳入罪名直接一杀了事。这样糊里糊涂的罪刑高悬于上真是百官百吏乃至长安黎民的噩梦——皇帝每出巡一次仅因侵犯驰道而坐大不敬的百姓便不计其数真正是天下冤之。
而今这样的罪刑有所松动实在是文帝以来最大的德政!
纵以汲黯的沉稳一时亦情难自禁开口便要颂圣。但皇帝语不停歇闲闲的又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此外以当今的制度诛杀三百石以下的官吏、百姓一律都不必奏报地方自己便可做主;诛杀千石以下的官吏御史大夫一人便可做主。所谓人命至重怎么这样草草了事?朕的意思杀人还是要慎重总该上奏朝廷召三公九卿共议再报陈朕御准才是。若有疑虑也要反复陈奏一一核实。此谓之‘覆奏’。“
汲黯呆了一呆不由大为惊愕。他倒不仅仅是被皇帝这罕见的宽容仁厚所震慑更留意到了天子闲谈中缜密的逻辑——仅仅寥寥数语之间这所谓“覆奏”的制度便已框架完善俨然大为可行了!
到底是哪位名臣为皇帝精密筹谋的善政?
中大夫呆愣不已忽而又醒悟过来:“陛下这是……”
“朕只是沿袭了天幕故智而已。”皇帝微笑道:“据说这是后世唐代的太宗皇帝所光大的政策朕看着不错稍稍借鉴借鉴。”
汉法万世沿袭
汉代最重庙号自高皇帝斩白蛇以来迄今也只有太·祖、太宗两位得享庙号各个都是拿得出的顶级君主;也正因如此皇帝听到自己身后混了个世宗孝武皇帝的待遇心下真正颇为喜悦洋洋自得大有自诩之感。
但而今这马屁一出皇帝心中正自欣然心思稍稍一转却不由又泛起了嘀咕——以天幕泄漏的口风而言后世的唐太宗、高宗等当然
对得起这庙号但所谓的徽宗、钦宗又是在哪里混到的庙号待遇呢?
……后世的大臣不会这么不要脸逮着个皇帝就上庙号吧?
一念及此皇帝脸色微变大有自己最为心爱的心宝贝被玷污的耻辱。
·
汲黯俯首领命一一记下皇帝承诺的种种变法思忖着该如何转达皇帝的旨意、召集熟稔汉律议论细节仔细斟酌完毕之后
“陛下仁心圣德臣敢不尽力?”中大夫缓缓道:“但陛下召臣入宫仅为此事么?”
皇帝要宽免刑律慎用死刑是天大的德政朝野上下的大臣欢喜犹自不及何谈阻拦?皇帝将他这老臣秘密召入宫中难道就为了正正经经聊公开正当的国事?
中大夫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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