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杨在市井长大,卖一篮鸡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鸡蛋价位不定,夏季便宜,因为天热,不耐放,价格能最低能压到一文钱一个。

过了最炎热那几个月,鸡蛋的价格就会上涨。一般不会低于一文四。

冬季的价格最高,因为气温低、好保存,加之有年节,家家户户都会做好菜,鸡蛋的储备是很有必要的。

依着陆杨的生活经验来说,冬季的鸡蛋最高能卖到一文七一个,集市上要便宜些,一文五、一文六这样。根据鸡蛋大小、新鲜程度来定。

散碎的零头不好计价,通常是十个起卖。

陆杨定价十六文钱十个鸡蛋,买二十个鸡蛋,送一个。价钱刚好在常价上下浮动。

卖鸡蛋要挑人。村里人也会买鸡蛋,但他们在村里就能买,不用费劲的背来背去。

陆杨就挑着县里人叫卖,跟人搭话。

他耳朵尖,眼睛明,嘴上也快,尤其见着那些脸上喜气洋洋的中年人、小年轻,他都追上去跟人搭话。

年节前后,办喜事的人多。

没怀上孩子的,吃个鸡蛋补补,以后好坐胎。

怀上孩子的,也吃个鸡蛋补补,以后生的娃娃白白胖胖又聪明。

若家中没喜事,大人们长辈们也吃个鸡蛋补补,年头忙到年尾,实在辛苦了。

他还跟人讲鸡蛋的味道。

“就我这鸡蛋的个头,您打散了,略加两勺温水,两颗蛋能炒出一大盆!现在菜也少,人嘴里没味道,我给您说个法子,您买些辣椒,再备些葱姜蒜,就拿家里的大酱,锅一烧热就放油,把鸡蛋炒碎,把葱姜蒜都爆香,再拿一勺大酱提味儿,然后把鸡蛋放进去炒炒,那滋味儿——拿红烧肉都不换!又有营养又下饭!家里人吃了都说好,邻居闻着都说香,谁见了您不夸一句好手艺、会过日子啊?”

他的嘴实在灵巧,市井上摸爬十几年练出来的好口才,走完一路,好些人都眉开眼笑,直夸他会说话。

县里人是会买鸡蛋吃的,在谁那里不是买?这小哥儿说话好听,就在他这里买。

买鸡蛋的人都会问他鸡蛋酱是怎么个做法,陆杨耐心跟他们说:“就跟平时炒菜一样,但这是炒酱而已。要想吃得香,可以多打个鸡蛋。要想下饭,可以多加点酱。”

一篮鸡蛋五十颗,他照着定价来,买二十个鸡蛋送一个,余下八个不好卖了。

他也不急,这头的买家不捎带着全买了,他就换条街,说最后几个鸡蛋,便宜了卖。

照着一文四的价格来,抹个零头,十一文钱全拿走。

一篮鸡蛋,合计卖出了七十五文钱,算一文五一个。不亏。

卖完了蛋,陆杨才往陆二保卖鸡的摊位去。

他第一次见亲爹,心情难免紧张,又跟看弟弟一样,蹲在不远处的墙角,往那边静静看了很久。

陆二保很好认,人老实又拘谨,守着两只叠摞的鸡笼,两手扶着,吆喝声都干巴。

人老了,两鬓白了一大片,深麦色的皮肤上满是岁月的痕迹。看着身材高大,但腰背佝偻着。

陆杨见过很多腰背佝偻的人,多见于迎来送往的掌柜、伙计。这些人成天点头哈腰的,长久以往就把腰背折弯了。

这次回乡,他才发现农户的腰背弯折得更厉害。陆二保的年龄不算高,却与很多高龄老头一样,高大身材折了半,看得出高大,偏显得矮、敦实。一看就是被生活压垮了。

陆杨原本对抛弃他的亲生父亲有许多怨气,见此情状,心中情绪复杂难言。

算了。

不把他送出去,他可能早死了。

这都十八年了,陆家还过这苦日子,十八年前定是养不活两个孩子。

也因此,他对陈老爹的埋怨也少了很多。

他想着,弟弟比他好说话,若是陈老爹知道收敛,管好俩儿子不胡作非为,弟弟一定好好孝敬他们。

要是贪心不足,那也没关系。黎峰可不是好惹的。就陈家那几口人,黎寨都进不去。闹不出水花。

陆杨起身,拍拍衣裳上的灰尘,去找陆二保,站他身侧,轻轻叫了声“爹”。

陆二保不知面前的孩子已经换了一个,他跟陆杨说:“刚才谢家那孩子想给你赔不是,出去找一圈,没找着你。我看他们在这里也没话说,白站着让人不自在,就让人先走了。”

陆杨直接戳破:“是被他娘逼着赔不是的吧?”

陆二保:“……”

这孩子怎么突然这么锋利,跟把刀子似的。

“是他娘说的,我看他是读书读多了,不通人情世故,教他他就他做,心是好的。”

陆杨哼了声:“读书人最重孝道,他读那么多书,干嘛惹他娘生气?可见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二保:……?

陆二保知道陆柳不喜欢这门亲事,见了谢岩就被气哭,心中定然更加不满。他对陆柳的脾气疑惑,但自找了理由——孩子还在气头上,正常的。

陆二保从怀里摸出五文钱给他,让他去买糖糕吃。

以前陆柳跟他来赶集,总是眼巴巴看着糖糕,他总舍不得买。

家里其实有点积蓄,但他们家穷,亲戚见风倒,旁的事求上门愿意帮一帮,真要用钱,那只能吃闭门羹。

陆柳小时候发高热,他们到处求人,险些让孩子赔了命。卖了几亩良田,才让陆柳看了郎中,把命保住了。

从那以后,陆二保跟王丰年恨不能把每一文钱都省下来,怕有个病啊灾的。他们没人能帮,只能靠自己。

现在陆柳要嫁人了,夫夫俩反而舍得了,这这那那的吃食,从前陆柳没尝过的、不舍得敞开肚皮吃的东西,见天儿的给他弄来吃。

嫁去别人家,哪能随便吃东西。

陆杨不知道这段往事,也不知陆二保心中所想,开开心心拿了铜板去买糖糕吃。

他今天可太幸福了!

弟弟给他买肉包子吃,父亲给他买糖糕吃。

这日子过得,美滋滋啊美滋滋。

陆二保看他高兴,紧皱的眉头松开,还有个“川”字留在那里起褶子。

他叹气:“还有两只公鸡卖不掉,怕是要背回家了。”

陆杨弯腰往鸡笼里看,两只大公鸡养得很好,笼子里待一早上还精神十足,头上的冠子又红又大,身上的羽毛油亮油亮的。

陈家也养了鸡,用豆渣掺着青菜叶子喂的,没陆家的鸡养得好。

他说:“卖得掉,等我找找买家。”

他吃着糖糕,眼睛四下里看,把摆摊的、路过的人都打量个遍。

陆二保没见过这样找买家的,还当他是说大话。

结果陆杨找了谢岩来买鸡。

陆二保:“……”

他两手都不自在的搓来搓去了,陆杨还跟没事人一样,叭叭地给谢岩说。

“公子是书生吧?这读书就得赶早,寒冬腊月的谁不赖床啊?这时候就得养只大公鸡打鸣!您瞧瞧我家这鸡,毛顺,个大,鸡冠红,保管天色一亮就起鸣,每天准时准点叫唤。大公鸡向东叫,这是好兆头,保你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谢岩越听,表情越是迷茫。

什么情况?陆家这小哥儿傻了吗?

他看陆二保搓手的动作,又看陆杨眼睛直直望着他的样子,低头解钱袋。

嗯。应该是赔罪需要办的事。

买了公鸡,陆家小哥儿就不生气了。

谢岩问:“这公鸡多少钱?”

陆杨怕陆二保报价低了,伸手拦了下。

书生的钱最好挣了,这些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平时连米都没出门买过,懂什么公鸡母鸡,哪知道市价是多少?

他们又不是固定摊位,宰人又怎样?

母鸡价贵,论斤卖,一只约莫八十文到一百文之间。

公鸡便宜些,也论斤卖,一只最高也就八十文。

谢岩没问斤数,就是不懂。

不懂,那就一口价。

陆杨说:“八十文!”

谢岩已经跟娘亲采买完毕,钱袋里余下七十二文钱,不够。

陆杨看他摸来摸去,一文也没有了。立即转个笑脸,“你既然诚心要买,我也讨个彩头,算你七十二文钱,往后我家这鸡摊,也是文曲星光顾过的!”

谢岩欲言又止。

他几次张嘴,都只剩沉默。

他很想再说一次,不要对他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想想他往这头跑两次都只为赔罪,硬生生忍住了。

他给了钱,拿上陆杨亲手给他五花大绑的公鸡,听着陆杨让他多给同窗宣传宣传的话,只是点头,然后问:“你消气了吗?”

陆杨:……?

他脑子灵。

立时想到了定亲的倒霉书生,眼角余光瞥一眼父亲的小动作,哪有不明白的?

早知是谢家这讨厌鬼,他就不该便宜!

陆杨上上下下把他看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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