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出我了?”
此时的霜栽四肢垂着,如同冬日的枯柳,她微微仰头,却只能看到陈京观的下颚。眼前的人不能说与印象中那个有些少爷气的陈景豫全不相像,但也差之千里。
陈京观没应声,将手上的力气收紧,迈着步子朝城门口走去。他是从蒋府出来的,又怀抱着一个明媚的女子,街上纵使已入夜,可仍有不少眼睛悄悄打量着他,他的步子比来时更快些,又用衣襟里的手绢轻掩住霜栽的面孔。临走到城门口时,他看到平海等在那里。
“你看到我留给你的字了?”
陈京观说着,将霜栽支在茶摊的椅子上,平海没反应过来,倒是席英先一步站在了霜栽旁边,让她能靠着自己。霜栽有些生硬地侧身看了看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轻声说了句“谢谢”。
“我还没来得及回去,是夏衍让我们来城门口接你的。”
闻言,夜色下的陈京观在低头的一瞬勾起嘴角,他没有回话,只是托平芜找来了白天那个马夫,随后将霜栽抱上了马车,自己牵马跟在后面。那两个小的对视了一眼,也默不作声地跟上。
“所以白天拖住你的,也是夏衍。”
陈京观似不经意般开口,而平海应了一声“是”,他原想解释,但又觉得不合时宜。陈京观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翻身上马信步向前。
马车里的霜栽服下解药,但一时半刻还缓不过来,她从帘子的缝隙里朝后望,那四个人骑在马上护在马车后面。直到此刻,她才觉得那就是陈景豫,但是她心里却没有太多波澜。
当初孟府被蒋铎下令烧了,她与家中其他人被缚住双手跪在蒋铎的脚下,她耳边是母亲的哭泣,身边的哥哥也早就被看守的士兵打破了头,黑色的血痂挂在他的眉毛上。她想,她到死都不会忘了那一幕,所以于她而言,陈景豫死与不死,都换不回自己一家的性命。
甚至说,那一日崇宁与自己说起陈频时,她也是恨的。孟知参是一个被书香淹没的人,他也自认自己没有政治头脑,他能做陈频的幕僚,单纯是依着“信任”二字。可是他的信任并没有换来善终,陈频的意气用事,连带着将孟家拉下水。
她刚才看到陈京观第一眼时,她的确觉得他与她往日见到的那些达官显贵不同,但是他依旧戏耍了她。即使这其中可能有他的用意,但是他认出了她,却还是选择了如此手段,霜栽不觉得他是百姓口中可以救天下的人。
而马车后的陈京观一路上沉默不语,他那块被酒浸湿的料子贴着他的胸膛,如今晚风一吹,带给他的是久久不断的凉意。平海尽量与他的马平齐,他庆幸陈京观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但是又觉得他似乎变回了八年前的模样,他能做的,还是只有等,等他开口。
这一路走得漫长,因为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自己的心事,那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又在转弯处收回来,他们好像变成了风筝,可线在谁的手里,他们也不知道。
走到院门口,马车缓缓停下,陈京观本还要再给马夫些打赏,但那马夫推脱了一下,举了一躬,嘴上说了一句“足够了”,便牵着马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陈京观那一刻并不明白马夫的话,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明白“足够”的意思,但是在当下,他脑子里有更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想清楚,需要问清楚。
“等下我去找你,你先带他们去洗漱,今日都累了,让他们早些睡。”
陈京观将霜栽横抱在胸前,然后抬头对平海说,而霜栽像睡着了一般闭着眼睛,平海望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去收拾东西。陈京观也望了望怀里的人,他也没说话,走入院子将她放到了自己房间的榻上。
“别装了,你没睡。”
陈京观说着,伸手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又给霜栽倒了一杯水,只是他将手上的杯子递到霜栽面前时,她没有接,他便不禁失笑。
“怎么,换我喂你?”
霜栽不再理会他的讥讽,伸手接过了那杯水,她嘴里还有刚才那药丸留下的苦味,正好要用水压一压,不过她刚喝了一口,就回过神来。
“你知道我是装的?”
陈京观闻言笑了笑,拉过桌边的椅子坐下,他双手抱胸有些无奈的看着霜栽。
“你不是装的,但也应该是服了什么药才导致的肌肉无力,不过你胆子挺大的,敢在酒杯里下毒。”
陈京观此话一出,霜栽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她垂着眼眸微微抿着嘴,半晌才开口:“若我说,酒里的毒,不是我下的呢?”
陈京观一时有些发懵,但很快反应过来,他问道:“你是说,酒里是另一种毒,那你为何要喝?”
霜栽没搭话,将杯子里剩余的水一饮而尽,又伸着手问陈京观讨要。等着她胸口那股隐隐的灼烧感被压下一点,她才开口。
“那杯酒你没喝,如果我也不喝,蒋铎不会放我们离开的。”
霜栽的话点醒了陈京观。他起初在宴席开始时倒了一杯酒,但只是作势要饮,实际上将它原封不动的倒在了地上。按蒋铎的性子,是见他半天没反应才派上了霜栽,如果此时霜栽也完好无损的离开,那么与蒋铎而言太便宜陈京观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毒?”
霜栽点了点头,望着自己指尖常年弹琴留下的茧,缓缓开口道:“当时我母亲就死于中毒,后来我学会了所有的制毒手法。”
霜栽的话轻描淡写,可陈京观像是被一桶冷水从头浇到尾,他没想到霜栽会直接提起她的母亲。他将她手里的空杯子接过来,然后就听她继续说道:“我想过你能活下来,却不知道你既然跑了,又为何要回来?”
陈京观的喉咙被这句话涩住,他望着眼前这个曾用软软的声音叫自己的孟郁妍,如今皮囊没变,心却变了。
“我想为我父亲寻个真相。”
陈京观说得恳切,但回应陈京观的,只有霜栽的冷笑。她侧过头露出天真的笑,可嘴里的话却满是讥讽。
“靠投靠狗皇帝,还是靠你如今的一身铠甲,少将军?”
陈京观没有理会霜栽的敌意,其实他从心底里,也觉得愧对孟家。
那一夜的大火,原本只会烧到陈府的门口,纵使孟知参以下犯上触怒了蒋铎,也断不至于牵连孟府上下,可是那场大火里属于陈京观的,只有那枚玉佩,而他最有可能藏身的,就是孟府。
陈京观甚至记得母亲最后将自己送到孟叔叔手里的目光,她的眼里明明有泪,可自己却没有问上一句,而是满心欢喜的想要与孟遥鹤一同比赛投壶。他已经记不得母亲最后叮嘱了什么,但是他记得孟知参扭过他的脑袋,让他朝家门口举了一躬。
那之后的第二天,陈频被告通敌,陈府被烧,温润入狱。陈京观哭着喊着要回家,最后被孟知参灌了一碗安魂汤睡了整整三日。他再醒来时,只发觉自己腰间的玉佩不见了,而他觉得自己还在梦里,因为孟府的下人无意间提到陈府全家无一生还。
可他还没来得及去问孟叔叔到底发生了什么,孟知参就被蒋铎投狱。孟府的下场与陈家如出一辙,但蒋铎不愿担公报私仇的罪责,便只是下令发卖了孟家所有人,陈京观最后再见到孟家兄妹,是与他们远远望了一眼,随后他就被孟家婶婶楚鸳推到了孟家后院的废水井里。
后来他不知是被冻醒的还是痛醒的,只知道睁眼时自己被厚厚的杂草堆盖着,那口井的上面被人压了石块,但又刻意留了缝隙,他从那条缝里看到了正午的阳光,以及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长久水米未进,他张着嘴努力接着雪水,可那雪花没等落到他身上就消融不见了,他只好努力翻身起来,双腿跪在草地上,一点点挪动那块石头,直到最后双手鲜血淋漓,他见到了漫天的雪,也见到了满目的血。
他像是被遗弃在天地间的一株草,但是他却不敢哭出声音,他眼前是大火留下的灰烬,曾经他与孟遥鹤一同写字的桌子如今在风中腐朽,一个月前刚贴上的福字如今只能依稀与血色相融。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京观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八年前的画面,他眼神空洞的向下垂着,而霜栽见他不说话,语气里的嘲讽意味就更浓了。
“怎么,被我说中了心事,觉得无颜了?”
陈京观抿了抿嘴,说道:“孟家其他人,还好吗?”
这回轮到霜栽语塞,她身子一怔,胸口那股刚抑下不久的燥热感又升了上来,她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因为别的,她只感觉到脸上湿润一片。
“与你一样,孟家,也只剩我了。”
那句“与你一样”,像是刀子一般扎进了陈京观心里。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打听孟家的消息,只要能路过廊州,他总是要去问一问有没有几年前被卖到这里的,可是遍寻无果,他心里觉得或许他们能如自己一般隐姓埋名,但他也早就预料到了。
那世道,被赶出阙州的妇孺,能跑到哪里去。
“对不起。”
陈京观脱口而出,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对不起的是被自己连累的孟府,还是被父亲连累的孟府,抑或者都有。而他面前的霜栽轻笑了两声,从榻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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