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临近正午,天色依旧昏暗,许是临近清明,风中满是潮湿的气息。

官道并不足够平坦,她坐在宽敞的马车里,略有些颠簸。透过车窗,时有时无的风将林子里的清新湿润卷了进来。

马车是足够大的,她麻木地坐在这对母子的对面,做儿子的躺着,做母亲的哀愁着。车厢内除了三个人,便只充斥着复杂不悦的气息。

戴夫人终于舍得撇开眼睛望向她,眼底不屑又无奈。这位精明的商人看得出,她是不愿的,可这不愿之中又有几分是推拉式的自抬身价?

她略拭了拭眼角的泪,仰起头,端正坐着摆起主母的姿态,既和蔼又威严。

“惊雪啊,你也无需多虑。既嫁入了我戴家,必不会叫你吃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样不会少。过门后,衣食所需,妆奁之物亦不会短了你的。侍奉公婆这些事儿,更无需你来做。”

“在戴家,你只有一件事,那便是伺候好你的夫君,他若能醒来,那便最好。”

“若……自此不醒,我夫妇二人百年后,这份家产将交于钱庄掌柜之手代为管理。你虽无变卖支配之权,可只要好好待我黔儿,府内奴仆皆尊你为主母,下半生按月领支,供应不缺,亦是衣食无忧。”

她原在迷蒙的思绪中茫然发呆,闻言诧异地抬眸:“谁要嫁进你家了?我昨日便说了,我只是去照顾他,不是嫁给他。”

戴夫人一副洞若观火的神情,双目微弯,笑意微妙:“都是女人,我不想在黔儿面前点破你,叫你难堪。”

她叹了口气,对上戴夫人并不善意的笑:“伯母,你也算是看着我长到了九岁的,我梁惊雪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我愿意来洛京,不是因为贪图你家的富贵,更不是因为嫁不出去,而是因为我得担起我的责任,稍稍弥补我的愧疚。”

“我肯答应你来洛京,不过是因为昨日戴黔听见我的声音,手指动了动而已。故而我也只答应了每天会来同他说话,没有别的,更不会再有旁的。”

戴夫人冷哼一声,煞是不解:“无名无分,在我府上日日照料我儿,你当真不怕你爹娘被人戳脊梁骨?”

她尚算是平静有礼地道:“嫁,我是不愿的。伯母大可以把我当做府上的大夫,若愿意将体面做足,付我些微薄的工钱也可。至于我爹娘……我了解他们,他们也一定懂我。”

戴夫人眼角微微抽搐,心底的怒火喷涌而出:“我戴家在洛京也算是有头有脸,黔儿亦是人中龙凤,平日里相识的不是名门闺秀便是淑女名媛。这两年明里暗里做着筏子,与我家攀亲家的更是踏破门槛,你凭什么看不上我儿?若非黔儿死心塌地于你,谁又会认当初那一纸契约!”

“伯母,我们……别在他面前说这些了,他听得见。”

她愤怒的声音与盘算愈发不再遮掩:“我儿还听得见吗!你真以为我是要你来每日同他说话的?”

“你当黔儿为何习得一身武艺,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

“我商贾之家,不缺护卫家丁,他何须习武?”

“他十岁之时,我们举家搬迁洛京,他到了洛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跪着求他爹,说他要习武。那么嫩生一个小人,膝盖跪得磨破,养好了再跪,说你自小便护着他,过了门便该换他护着你了。可他若无一身武艺,你如何看得起他,又怎甘愿嫁与他,他又如何护着你。”

她失神地垂眸,目光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庞之上,喃喃自语:“怪不得,他的武艺那样杂。什么都想学,生怕有疏。可天下之事,岂是钻营了便一定能周全的。”

戴夫人愈说愈发愤怒,手攥着拳头一锤大腿:“我如今只剩这一个儿子,我儿亦只有这一个心愿,我这个做娘的若不能遂了他的心,岂非枉为人母。”

她微微抬起眼,心痛无力却强撑起自己的坚决:“伯母,感动不是感情,我不可能嫁给他。我只发誓,他若不醒,我会守他一生,对他说一辈子的话,这,还不够吗?”

“他若是知道,你这样逼迫于我,他会开心吗?”

她的最后一句,叫这位妇人再难维持好脸色。

她眼底满是愤恨与不解,哀痛地抚着心口,焦躁地喘息,愤愤瞪了梁惊雪一眼,叫停了马车,在侍女的搀扶下出去透了透气。

梁惊雪坐在停驻的马车里,帘子一动不动,总是呼吸着这同一块儿的空气,叫她闷得发慌。她望着戴黔的脸,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是对的。

她很害怕,他永远不会醒。

她也很害怕,戴府的空气会和此刻一样闷得发沉,发昏。

她更害怕,有一天,她会忘记自己的期望和远方,丢掉武艺,甘愿只呼吸四四方方的屋檐之下,那一隅的空气。在死亡到来之前,将同一天活个无数遍。

她不体面地想那个人了。

至少,他听得懂自己说的话。至少,他懂自己的期望。

念及此,她的目光落回自己安静置在一旁的包袱。里头安安静静躺着那七封信,她解开包袱,攥着那一沓完整的信。

她今日原想将它们丢在长案上,可这包袱吧,还略有一丝空隙,她有强迫症,便塞进去了。

她的心,满满当当,严丝合缝,刚刚好。

她攥着,终究还是揭开了。

雪白里微微透黄的信笺上,洒了细碎斑驳的银点,小笺里只写了十个字。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衾枕冷……啧,怎么着,你冻着了也要跟我说?”

这句诗她是读过的,早在有松书院之时。

她心下不解,又揭开第二张洒银笺。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写这个,又什么意思?我又不会喝酒。跟我这儿拽文弄墨呢?”

再揭开第三张。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白云……揉碎?”她望着碎银信笺,心底慢慢有了预感,迅速揭开第四张。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第五张。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第六张。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

这是他的道歉。他所能想得到,最疏离克制,最委婉的道歉。

他有千万种方式表达他的滚烫,他的狂醉,他的深情,他的甘之如饴,他的生死相许。这千万种方式终掩埋于唇齿间,挥洒在笔墨里。

句句无雪,句句是雪。

未写完的诗句,漫天的雪欲盖弥彰。

他只有一句话,却隐藏在千万行诗里,被千万片雪覆盖。

第七张。

“寒沙四面平……这怎么只有半句?”

她翻转信纸,来回看了几遍,对着微微泛黄的信纸上清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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