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救下海东青的第二天早上,林雪君放在桌上的所有肉粒都被吃掉了。

50厘米长的白色猛禽比昨天状态好许多,眼神更灵动,双脚走路也更顺畅了。

林雪君清晨抓了一捧新的雪和一把新肉粒放上桌时,海东青炸开翅膀,站在原地侧头死盯着她。即便感受到巨大的威胁,它仍表现出怡然无惧的威猛模样,既不退缩,也不躲开视线。

这是猛禽的底线。

林雪君也没冒进,放下雪和肉之后,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仔细观察过它伤口和翅膀的样子,几分钟后确定它的翅膀没有严重,伤口也未出现感染等状况,便决定不给它继续抹药了,免得‘抓它套头上药’再搞一波,它反而更不舒服。

还是食补吧,肉水给够,自体恢复能力提上去,比什么都强。

又靠着墙挤着门缝欣赏了一会儿海东青炸开翅膀时漂亮的羽毛,这才转身离开。

大家劳动的时候都开玩笑说她金屋藏娇,心思都不在劳动中了,在家里的鸟身上呢。

林雪君倒也不能反驳,毕竟说的没毛病。

大雪持续不停地下,刚开始生产队里的人还有心力将驻地里的雪都用独轮车推到草原上堆成几座小山,想着等春天一来,雪化在外面,不会泡坏驻地里的碎石路。

但随着雪越下越多,今天清了一部分,明天又下厚厚一层,真是忙不过来了。要是每天的目标都是把雪清出去,那大家这个冬天别的工作都别搞了,就跟雪做斗争吧。

大队长便临时改了策略,清出路来就行,其他的能顾就顾一点,顾不上就算了。反正驻地里有沟渠,真到了化雪的时候,泥泞一点也没办法了——真的扫不动。

于是随着一日日一场场雪的堆积,驻地里好多路边堆出了雪墙。前世林雪君也见过大雪,但那时候没住在这么靠近草原和森林的小小驻地里,便也没见过这种大家对雪没办法到如此程度的情况。

穿过一些下风口的路时,穿过人为挖铲出来的路,左右都是半人多高的雪墙,那种感觉像是在走雪做的迷宫。

前后无人,放眼都是雪,抬头也是雪,童心大发的时候,真会感慨童话世界里的冰雪王国原来真的存在。

外面世界受白灾侵扰,只有放牧出门的人才见得到、体

会得到。而留在驻地劳动的人,却仿佛置身如冰雪孤岛,大雪封路出不去,时常断电断通信,但大食堂和各家各户地窖里的储备尚够,有吃有喝,山上的大树仍在砍着,产冬羔的母羊们依旧渐次发作、诞下羊羔,清出的空地上虽然没办法挖地基造土坯房,但打桩的木屋却在一点点建成——冬驻地里的社员们虽然与世隔绝、不问世事,却仍在有序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冰雪桃花源。

秦大爷的大黑就地取材,在雪堆里挖了个从上而下的洞,贴着地皮产了一窝崽子。

它的主人发现狗不见了,找好久才找到了这秘密基地。没办法,钻进去又是给铺干草,又是垫羊毡子的,生怕大狗和狗崽子们冻着了。

这洞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太难钻了,硬雪壳子虽是雪,硬度却像冰一样,还韧,想劈开了都难。秦老汉只钻进去一次,便再也不肯了。

狗食什么的都放在洞口外面,大黑饿了自己出来吃吧。

这倒是提升了大黑的安全感,大概也是它唯一一次下崽后没有人一直过来看东看西、摸来抱去地打扰。

除了老秦头进去帮忙铺窝时匆匆看了一眼,谁也没见着它这窝下得到底什么狗。

到后来善忘的老头甚至连大黑下了几只都不记得了,小狗的品种更加成谜。只能等小狗们能四处跑了,大黑把小狗们带出来时才能揭开答案,林雪君整日惦记着,就想知道这次大黑的一窝里有几只糖豆的崽子。

男知青们还偷偷开了个小赌局,猜大黑今年产几只黑白小崽,一人1毛钱——虽说钱数不多,却也日夜牵挂着。

伤筋动骨一百天,鸟伤筋倒用不了那么久去恢复,但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

林雪君每天三次地开仓房门去看鸟,发现桌上没肉了就去给添点。海东青的外伤已结痂,慢慢恢复的过程中,羽毛也在悄悄重新长出来。林雪君每次看到海东青的变化,都颇有成就感,常常在日记中记录,每一次它的变化都是一次小小的正向反馈,是她重复而宁静生活中难得的小确幸。

越入深冬,天气越冷。

林雪君借了阿木古楞之前搭毡包的围毡,又把仓房围了一圈儿,里面温度不需要多高,但还是挡一下风雪比较好。

宁金见林雪君如此照顾海东青,又不肯用

老一辈的方法熬鹰,便戏谑说她是给海东青建了个宫殿,整日吃饱穿暖地照顾着,连他都想住进去了。

“鸟羽毛要多久能长出来啊?”宁金每天惦记的还是自己给海东青来的那一铲子,心里愧疚的他还在打猎后给林雪君送来一只灰鼠,让她喂给了受害鸟。

“一个月左右。”

“这么慢。”宁金叹息,在鸟羽毛彻底长好前,他的罪行都还在。等过两天再给它整点啥吃的吧。

两天后,宁金没空去打猎,倒是在上山砍树的路上遇到了一只受伤的小松鼠。

大自然真的太危险了,不仅对于人类来说如此,对于小动物们来说更是如此。

宁金拎着松鼠尾巴回来交给林雪君,让她将之喂给海东青。

小松鼠一只抱着自己的尾巴,企图摆脱被拽着尾巴倒掉着的被动局面,奈何再怎样张牙舞爪,对于大力的人类和超厚的手套根本毫无作用。

林雪君瞧了眼小松鼠,“脚受伤了,好像骨折了。”

“是,瘸着呢。掉在雪堆里,不带回来给你的海东青吃,可能就被狐狸啥的捡走了。”宁金拎着小松鼠蓬松的尾巴,摇晃了下,看一眼它圆溜溜的小眼睛,“鲜活的,正好训练一下海东青捕猎的能力,不然它老不动。”

“不要拎着它尾巴摇。”林雪君却没有接受宁金的建议,而是立即召集学员们到牛棚里,摆开长桌铺上干净布巾,要现场带着大家来一场微操手术——

用镊子、针头等细小的工具,给小松鼠治疗腿部骨折伤口。

学员们听了一冬的纸上、口头上课程,始终也没等到哪头牛、那只羊摔个大跟头,终于遇到一台手术,瞬间呼朋引伴、穿过雪墙包围的小路,兴高采烈地奔了过来。

听说居然是给小松鼠动手术,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瞪眼睛、哇哇乱叫,一时间整个牛棚吵闹得房顶好险被掀掉。

“幸亏今天没下雪,牛都被带出去冬牧场上吃草了,要是在牛棚里,非被这帮人吵得头疼。”大队长啧啧两声,又下定论:“那对孕牛身体可不好。”

“连松鼠都能动手术,我看都看不清楚了,还能动手术?”

“要是连松鼠的手术都能做,是不是小羊羔、小猫小狗啥的都能治了?连鸡骨折都能救一救?”

“那还救啥了,商量商量是红烧还是清炖得了。”

“哈哈哈……”

大家吵闹期间,林雪君在黑板上画上了小松鼠受伤部位骨骼示意图,又在边上标注了常规骨折手术的做法,以此巩固学员们的知识。

本次学习中成绩最好的宁金和托娅负责给林雪君的手术打下手,站在最近的位置观摩林雪君的手法和操作。

两个人兴奋得不得了,反复深呼吸才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学习林雪君的样子做洗手等工作。

小松鼠早已被宁金和阿木古楞一起保定好了,它现在不仅不能抓人,连咬人都做不到了——黑灰色耳朵上两簇长毛的潦草又可爱的小松鼠脑袋被套上了,只留个出气孔,它啥都看不到,嘴也张不大,只能面前吱吱叫着示威,实际上一点作用都没有。

因为驻地被雪封了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场部和其他生产队恢复往来,是以现有的所有药品和物资都变得更加珍贵。接下来接冬羔、牛和马等其他牲畜也进入孕晚期,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忽然需要用到这些药材,是以在给小松鼠做手术时林雪君没舍得使用有限的西药麻醉剂。

在牧区好多兽医给牛羊做手术都不用麻醉,甚至多头蚴病的开颅手术,无麻处理的也不在少数。

但林雪君跟大队长要了点他用过的烟叶,熬出水来、捣成膏,可以起到一点止血、止痛和麻醉的作用。

不过滴上后有点副作用,就是小松鼠变得有点兴奋,好在保定足够,它倒也挣脱不了。

“我们要做一台手术,一定会用到许多工具。而在需要微操的部位,比如脑部等血管错综复杂的部位,就更考验我们对工具使用的熟练程度了。所以我才让大家练习缝针和用镊子挑捡瓜子皮、松子皮、坏果。”林雪君举起手中的镊子、针等细小的工具,向大家展示。

牛棚里的篝火熊熊燃烧,烘烤着距离较近的人的面皮,大家见林雪君捏镊子,便也学着她的样子举起右手空捏几下。

大队长和妇女主任站在外围,看着一群年龄不等的学员们全聚精会神地听林雪君讲话,仍颇多情绪。

一个人在说话的时候,能有人倾听,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甚至是听都不听的情况比比皆是,许多人抗争一生为的

就是‘被认真倾听’,而林雪君轻易得到了这一点。

今年甚至还有其他公社的兽医卫生员千里迢迢跑过来,只为听一听她的课。

看着大家全神贯注的样子,站在边上的赵得胜小声嘀咕:“要是我媳妇能这么认真听我说话就好了。”

“你一天天屁嗑(话)那么多,句句都认真听,还不给累死。”妇女主任额仁花探头过来小声斥道。

“那是你们不懂我的哲学。”赵得胜撇撇嘴,靠着门柱注视林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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