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昌邑大营,营门内的竹楼之上。

负手立于竹楼顶部的瞭望台,眺望向睢阳的方向,周亚夫悠悠开口:“叛军,有动作了。”

“——改自东强攻,南、北佯攻,为自北强攻,自东佯攻。”

“依程都尉之见,叛军此何意?”

听闻此言,饶是听出周亚夫并非是真的询问,而是更带着些考校之意,程不识也还是认认真真思考了许久。

而后,才神情凝重道:“叛军自东向西强攻,我昌邑大军在北,伺机而动于战场侧翼;”

“程都尉说,骁骑都尉李广,会选择将计就计;”

“——唯有如此,刘濞的吴楚叛军才能全神贯注的攻打睢阳,而不是像过去这一个多月这样,时刻防备昌邑方向,根本施展不开拳脚。”

听闻这一问,程不识也总算是没有再露出那副‘别急,我要认真想想’的架势;

若非是在军营内,程不识怕是恨不能一手持卷,一手执笔,将周亚夫这段话一字一句记下来。

“固守昌邑!”

想起前几日,自昌邑私自出走的骁骑都尉李广,周亚夫又再问道:“那若是换做李骁骑,又会如何抉择呢?”

很显然,程不识对此也深感认同。

只轻飘飘一语——甚至只是‘淮泗口’三个字,便惹得程不识满是惊骇的瞪大双眸!

“可若是赌输了,麾下战死的将士,可并非写在战报内的一串数字,而是一户户农人家中失去的顶梁柱、一个个家庭失去赖以为继的庇护伞。”

“末将这便去布防,以备吴楚叛军强攻昌邑!”

“太尉兵败,对于敌我双方的军心、士气,都将会产生极大的影响——甚至就连长安朝堂,都可能因此而生出变故。”

“最差的结果,则是先被设伏重创,之后又被追杀旬月,以至于全军覆没……”

难道李广当真是天资卓绝,而我程不识,却是个只知道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一点才华都没有的‘庸人’之才?

直到今天,尤其是在听到周亚夫那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后,程不识本有些不稳的道心,才终于彻底定了下来。

真要说起来,程不识和李广二人,其实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做屯长、曲侯,要维持这百十人的阵型,不能被敌人冲散,更不能前后脱节;”

“于我汉家而言,更是动摇的国本……”

“且相较于先前,只需要防备侧翼的我部——改攻睢阳北墙之后,刘濞的叛军,就要防备身后的我部。”

“——吴王刘濞,并非是个不知兵的人。”

周亚夫也不催,就这么含笑注视着程不识,耐心的等候着。

“但最终战果如何,就要看吴王刘濞准备是否充分,能否阻挡李骁骑这员虎将了……”

“更多的人,只会因这个过失而‘累死三军’,绝无法如项羽那般,置之死地而后生。”

“以优敌劣,以强敌弱,水到渠成的战胜对方,自然就是‘无赫赫之功’了。”

但凡是了解李广的人,也都不难从程不识这番话里,提取出藏在话底的深意。

“但作为将官,无论是战阵、谋略,亦或是临敌应变,李骁骑,都完全没有一个将军的样子。”

“——李广有没有淮阴侯、项羽那样的才能,还未可知;”

说到这里,周亚夫缓缓将手肘撑在了瞭远台外沿的竹制护栏上,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说难定点,就是自视甚高,不把叛军放在眼里!

——人家有这个本事。

“是啊……”

“在完成既定战略的基础上,以尽可能保全有生战力、尽可能降低本方伤亡的前提下,对敌军造成更大的打击——这,才是一个将军该做的事。”

“更多的人,都不过是置之死地而‘不能后生’,便真的带着麾下将帅赴死罢了……”

“李骁骑,与其说是将,倒不如说是个兵。”

“正如太尉平日里所提点:真正让敌兵胆寒的,并非正在向自己飞来的箭矢,而是已经瞄准自己,却迟迟没有射出的箭羽。”

那日不就是?

区区三百兵马,就敢冲进吴楚十数万大军之中,愣是从外向内杀进了吴楚叛军在睢阳设下的封锁圈!

但程不识念在年纪相仿、地位齐平,给李广留些体面,周亚夫却不会这么好心。

“而是说:真正会打仗的将军,不会让麾下将士打没有把握的仗,而是会始终保证本方处于优势地位。”

“自睢阳最长的东城墙强攻,刘濞尚且不能攻破睢阳,改自北墙攻城——又是假强攻、实佯攻,叛军自更无法攻入睢阳。”

见程不识‘学习态度’这么好,周亚夫自也就不免再多说两句。

“反之,那些以劣胜优、以弱胜强,立下‘赫赫之功’的将军,不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如此,便是在拿麾下将士的性命,去赌一个很小的可能性。”

“——赌赢了,自然是巨鹿之下破釜沉舟的项羽;”

无论是朝堂内外,还是长安军中,人们都只会提起李广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根本不会提‘同年兵’程不识,也同样是不可小觑的将军胚子。

从思绪中回过神,见周亚夫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西南方向的睢阳城,转移到了昌邑以东,程不识不由又是一奇。

“能让天下人觉得‘本来就该胜,不足为奇’,岂不更能说明将军的才能?”

“就算无法得到天下人的赞叹,能战胜敌人、能打胜仗的将军,不也已经是最好不过的将军了吗……”

“——其余十七万兵马,理论上都可以用作伏击我部。”

···

“作为将军,首先要做的,是对麾下将士的性命负责。”

若是后世的高中生,当听到周亚夫这‘亦或者’三个字,便能通过排除法排除掉前两个答案。

“先前,我问程都尉:刘濞主动将后背漏出来,想要引诱我昌邑大军出击,应该如何应对。”

“——程都尉知道接下来,我昌邑大军,需要做什么吗?”

“——将计就计?”

“而程都尉,则会选择固守昌邑。”

——捡好听的说,是自持勇武,麾下又都是百战精兵;

“——李广的选择,说好听点是兵行险着,说难听点,就是不自量力。”

“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胆大的人,能具备淮阴侯那样的才略呢?”

对于程不识的选择稍有些失望,周亚夫却也没有给予下定论,而是耐心的等候起了程不识的后续。

哪怕是李广不在,也还是给这位同级别的新生代将官留足了体面。

“这就意味着刘濞‘强攻睢阳北墙’,只需要投入至多三万兵力。”

“太尉在看什么?”

“同样的道理:真正让刘濞如芒在背的,不是从昌邑开出,即将自背后偷袭叛军的我部,而是稳扎昌邑,又不知何时会背袭叛军的我部……”

但程不识却是在一阵漫长的思虑之后,满是坚定的选择了第二個答案。

“刘濞怎会不在淮泗口,留下重兵驻防?”

“但睢阳北城墙不过数里长,叛军攻城时,最多也只能派两到三万兵马——多出来的都会被堵在外围,根本无法挤到城墙附近。”

“再者:昌邑这路兵马,是由全掌平叛事宜的太尉领兵。”

“叛军改自北向南强攻,我昌邑,则是在吴楚叛军身后。”

看的程不识面上疑惑之色更甚,周亚夫才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含笑长呼出一口气。

···

“既然知兵,刘濞就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改变攻城方向,将后背留给我昌邑大军。”

终于,程不识还是平复下心情,神情满是庄严的一拱手。

“于宗庙、社稷而言,这样的将领,实在是灾难……”

“——这并不是说,会打仗的将军很难立下功勋。”

这让过去的程不识都不免心生疑虑:难道我真是错的吗?

神情木然的一阵呢喃,只引得周亚夫浅笑盈盈的缓缓点下头,又昂首望向西方——睢阳北城墙外,正在搭建的‘新’吴楚叛军大营所在的方向。

“只是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非要无端放弃,转而将麾下将士置于险境,硬图‘置之死地而后生’……”

“叛军的粮草,都是从楚都彭城,自东向西运往睢阳城下的叛军大营。”

“凡善战者,多无赫赫之功。”

真要说起来,周亚夫这张嘴,可是尽得乃父:绛武侯周勃真传——主打一个‘我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便是当年,淮阴侯背水一战,也是主动将自己逼入绝境,以诱敌出战——这是艺高人胆大。”

“原本是有的。”

“亦或者……”

如是道出一语,便见程不识赶忙摆出那一副‘你慢点说,我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里’的认真学习的模样,周亚夫不由又是一阵莞尔。

“而我,即不会背袭叛军,也不会固守不动……”

程不识说的很隐晦;

“——这就意味着只要我愿意,就可以随时派兵,侵扰刘濞的粮道。”

望向睢阳方向的目光,也是说不清的无奈和遗憾。

“如今,吴楚叛军可用之兵,当有三十万不止,单是刘濞这一路强攻主力,便不下二十万!”

便见程不识深吸一口气,才瓮声瓮气道:“刘濞贼子刻意为之,想要引诱我军出昌邑,便必定会设下埋伏。”

甚至可以说:绛侯周亚夫,几乎是如今汉家,最有资格说这些话、最有资格评价一个将官是否合格,乃至最有资格为‘将军应该是什么样’制定标准的人。

轻声一问,却只惹得周亚夫嘿然一笑,意味深长的侧头望向程不识。

“眼下,刘濞更是将大营,从睢阳以东,搬到了睢阳以北;”

“只是刘濞至今都没有想到:在昌邑龟缩一个多月,只知道挖壕沟、垒土墙的太尉周亚夫,居然有胆量打他粮道中转站:淮泗口的主意……”

却见周亚夫闻之,只带着得意的笑荣缓缓点下头。

“只此人自恃才高,不屑于兵法方略,只凭一腔孤勇,就总想身先士卒,将敌军一举冲散。”

“做什长,则要顾全左、右两伍,时刻指挥两伍互相掩护,以避免伤亡。”

“这样的压力下,叛军将士心神不宁,将官惴惴不安,很快就会军心士气低迷。”

“骁骑都尉李广,如果愿意多读几本兵书,主动去做一个‘善战之将’,而不是冲锋陷阵的‘悍勇之卒’,其日后前途,当也是不可限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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