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亲自提笔,写下了纳兰的半句词,也写下了另一首诗。

十八年来堕世间,

吹花嚼蕊弄冰弦。(纳兰·浣溪纱)

十八年来堕世间,

瑶池归梦碧桃闲。

如何汉殿穿针夜,

又向窗中觑阿环。(李商隐·曼倩辞)

“朕知道纳兰喜欢品读李商隐的诗,但是译制成满文的诗却不敢选李商隐,因为他明晓八旗子弟们的性情,读不来这类虚实相生、寓意颇深的诗。”

“明珠之所以说容若写的是‘半句词’,那是因为他儿子那第一句话是原原本本照搬了李商隐的《曼倩辞》的句子。李商隐自比来到世间十八年的东方朔(字曼倩),本应宿在不染尘的瑶池,为何要来世上效忠汉武帝?纳兰也是自比东方朔,降生至今,本应在天上的星宫: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世间情愫,为什么要来到康熙皇帝身边当陪臣?”

梁九功这晌虽然说了不少错话,但是这回倒是把皇上的意思听明白了,也理解透彻了。

只听见他道:“奴才真是该死,只当了爱情诗来看。多亏了万岁爷点拨,奴才才知道,原来纳兰公子的意思是:万岁爷您要是不体谅他的心情,他大概就要离开君侧回天宫去了。”

玄烨点头道:“不错,朕知道纳兰的心情,就是让朕相信他阿玛明珠,不要被于成龙的某些话蛊惑了君心。甚至往深了说,纳兰还暗示朕……”

“算了,不说了。”

玄烨忽然打住了话。

“朕现在去明府瞧瞧纳兰,顾总管跟着一起去。梁九功,你去通知明珠,叫他不必骑马而回了,跟着朕的‘圣驾’一起。”

两个太监便是领了皇上的命,各自办事去了。

玄烨背着手走出养心殿,心想:

“纳兰你真是有趣的人,表面写‘吹花嚼蕊弄冰弦’,看着像是夸赞卢氏姑娘,实际除了‘瑶池景色’的正确之解,你还在反讽——卢氏姑娘没有丝毫‘才’与‘艺’、压根配不上你吧?不许说朕强词夺理,朕就是知道:卢氏除了温柔贤淑,一无是处,她的的确确配不上才情卓绝的你,所以皇阿奶一说这事,朕就给你挡了!“

“比起‘吹花嚼蕊’的‘风平浪静看飞花’之心和‘反复推敲直到曲成’之意,朕倒是觉得你那‘弄冰弦’三个字刁钻老辣的狠、转折的也够快!你的意思,是叫朕:到了必要之时,就把于成龙革职处死了吧?”

——毕竟“弄冰弦”出典杨玉环。

——杨玉环的琵琶正是“冰弦”所制,她的结局是死。

所以,你也想借朕之力扳倒你阿玛明珠的政敌于成龙,难道不是吗?朕不许你说不是!

*

明府。公子房间。

容若终于醒了,挣扎着坐了起来,惠儿赶紧靠近相扶,用软帕擦了擦表兄的额头。

“说吧——”

容若的声线非常平和,平和的为首的御医能够放下高度紧张感来回话。

那御医描述了一番病情和用药之后,叮嘱道:“公子好生歇息,今明两天调理的好,生日当天定是没问题的。”

“惠儿。”容若转头问,“我阿玛呢?”

“伯父进宫去见皇上了。”惠儿道,“表兄放心,家里上下都很好。”

“阿玛进宫了?那皇上肯定会来,额娘惠儿,快扶我下床更衣,我不能让皇上看出我病了。”

说着,容若已经双腿着地。

觉罗氏和惠儿一左一右扶着,袖云赶紧挑了一套好的冬装出来,为公子换上。又仔细理好衣领、袖口,和把腰间的配饰都装饰好了以后,才对容若道:“公子,这身合适,能遮病容。”

“好。”应完,容若看向御医们,“有什么快速回神的汤药,都去拿。”

御医们异口同声:“臣等不敢。”

“去。”容若不喜欢下命令,但是当下情形由不得自己。

御医在担忧之间告了退,没一会儿,才端了碗漆黑的汤药进来,捧到容若面前。

“公子,此药叫做:八物回神汤,能让人撑一个时辰。只是药效猛烈,只可饮一次,多饮强撑必伤身,不如卧床歇息为佳,想必皇上来了也不会怪。”

“不能病,这个时候我不能病。不能让皇上瞧出我的病容。”

容若拿起药碗,将苦水一口气灌下。

“额娘,惠儿,你们辛苦了,都先回房休息吧!我去正厅等阿玛和皇上。”

觉罗氏问御医:“你们开出的那碗汤,公子饮下一个时辰之后,会怎么样?”

御医道:“药效消失,体乏嗜睡,睡醒后方能解。公子体质偏寒,本是最不宜饮用的,但是公子强求,臣等也只能拿出了将危害性降到最低的方子来熬煮,以求公子轻伤。”

觉罗氏疼爱道:“容若,真困了的时候,就别硬撑着,回来额娘身边睡下。”

“是,儿听额娘的。”

*

纳兰刚到正门客厅,就听见了两声高喊,分别是:“皇上驾到——”和“明珠大人回府——”

然后,是两张神色合乎预料的脸:高高在上的康熙皇帝、因见儿子精神不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而诧异失色的明珠。

玄烨免了纳兰的礼,明珠拉过儿子,关切地问候了一声:“儿啊!”

“儿没事,阿玛。”

“好,没事就好。”明珠放了手,“皇上来找你,你陪皇上去渌水亭转转。”

“朕来讨你的酬礼。”玄烨昂首阔步地走在长廊上,“下联是:叹东方曼倩妙方寻遍,忠骨终不负。”

顾问行惊讶:万岁爷原本对的下联,明明不是这句。

纳兰步履轻快地走在玄烨身边,失笑道:“臣拿什么酬皇上,皇上什么都有。”

“朕就是少你,纳兰性德!”玄烨任性道,“你的才情朕可以下令强要,唯独你的心志朕只能偶尔凌驾。”

“那臣谢皇上读懂了臣写的半句词。”

“你再给朕说出几个处置于成龙的理由来。”

“臣绝无因为自己是君侧之臣而自私为父之意,只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给皇上听:第一,水至清则无鱼,廉吏之功,应立于基层为先,而非直冲上层;第二,以眼不以心,由此来判断人和事,是官场之大忌,不妥于君前;第三,见地不同,怀恨于心,拖延国之漕运河运大计,是为臣之过,非国库之过。臣说完了,请皇上明鉴。”

“朕懂你的意思,你是说:于成龙的骨气和身性固然是可嘉,但是他这人不懂时局、不懂变通,迟早会给自己树敌、给朝廷惹祸。朕知道,你不是为了明珠,才叫朕处置他。”

“弄冰弦三个字,皇上是否觉得臣下笔过重?”

“在养心殿时,朕觉得是;到了你这渌水亭,跟你走在一起,朕觉得不是。再想想你方才说给朕听的那三点:其一,于成龙不把清正风骨用在为民谋利上,而是直捣官僚塔尖之顶,是为‘眼高手低’之罪;其二,于成龙因个人原因忌惮权臣明珠,就容不下明珠举荐的治水人才,意图扰乱朕的判断,是为‘心胸狭隘’之罪;其三,于成龙只顾节约国库,大骂明珠所言的:下重本治理黄河中段之策,只能说是非经验之谈,而纯粹是廉吏之见,是为‘轻重不分’之罪。”

“皇上圣明。”纳兰发自内心高兴道,“能识于成龙人品,能懂明珠赤诚,臣觉得欢喜,大清的天子是位明君。”

纳兰引玄烨到一处适合看风景的地方坐下,二人一起看冬荷。

“你一向喜欢李商隐的诗,”玄烨问,“李商隐写过那么首关于荷花的诗,你最喜欢哪首?留得残荷听雨声?”

“不是。”纳兰一边换了自称、一边笑道,“我最爱义山在《碧城·其二》中写的:不逢萧史休回首,对影闻声已可怜。”

“你是萧史,但是卢氏姑娘不配做你的弄玉。”【注1】

“朕从皇后口中听得,卢氏姑娘自称世上最悲伤的是一个‘若’字。”

“我听了那么多咒我的话,这句倒是第一回。”纳兰神色之间掠过一丝悲伤,“谢皇上告知,我信皇上。”

“卢氏不会不知道‘天下的纳兰公子’名叫纳兰容若,还敢说出一个‘若’字来,是想仗着皇阿奶对她的同情,让你来娶她为她悲情伤情一生吗?”

“关于她的用意,皇上有皇上的想法。”纳兰捂了捂自己的心脏,“别的话,别的杂念,我没什么好说的。”

纳兰不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何况是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玄烨拍了拍纳兰的肩膀,以示安慰,又问他:“你会什么乐器?”

“几乎都不会,实则浅懂,处在矛盾之中。”纳兰有些自嘲,“比如,投石入荷池,听声音,看微澜算成曲吗?”

说罢,纳兰捡起身边的一块小石头子儿,抛向了结冰的池面。

*

有丫鬟端了果盘过来。

顾问行叉了水果切片到玄烨的盘中,道:“万岁爷您看,奴才可不曾骗过您,纳兰公子爱吃的就是凤梨、苹果。”

玄烨问:“你不吃?”

纳兰道:“看着皇上吃,就等于是我也吃过了。”

“朕的大好河山征途才刚刚开始,还是要提醒你们父子一句:莫论索额图,于成龙也好、别的官吏也罢,你现在就开始步步为父筹谋的话,是不是嫌早?”

“明珠是我阿玛,对我来说,没有过往和嫌早,只有当下。况且,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玄烨能够体会纳兰的心情,但是不懂该安慰他,还是该鼓励他?

千言万语,就化作一句:“你要是累,朕的肩膀给你。”

“皇上。”纳兰的目光变得很真挚,如同站在深渊之中看到了顶端的一束光一般,“如果日后明珠陷入泥潭,可以答应我向明珠伸手拉他一把吗?”

“好,朕答应你。”

玄烨并非轻易承诺,而是因为这么求自己的人,是纳兰性德。

所以,没有理由拒绝,也没有说别的话的余地。

“为什么皇上无条件答应?”

“朕看你恳切、真挚。”

“我不是一贯如此吗?如今跟平时区别大?”

“你马上就要长一岁了,哪能没有变化?”

“那就借皇上的肩膀一靠。”

纳兰靠着玄烨的肩膀睡了过去。

玄烨弯起嘴角一笑,现在的纳兰,好似完全属于自己了。

——你的真的相信朕吗?真的相信卢氏姑娘的“最悲一字,是若字”的说法?

——如此朕便放心了,只要你相信朕、依靠朕,那朕永远是你最强的后盾。

玄烨低头一看,发现:纳兰腰间的玉佩的图案,跟他雕刻的蜡烛的图案是一样的。

他笑容莫测,心绪纷繁,用拇指刮了刮那块玉佩,然后把自己的玉佩跟纳兰的玉佩做了交换。

顾问行把一切看在眼,一声不敢制止康熙皇帝的做法:

万岁爷这是应了纳兰公子的诸多要求,太皇太后那边可怎么交待呀?

不,不是,纳兰公子那些不叫“要求”,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似对非对,似错非错。只有万岁爷才能分得清、辨的明吧?

顾问行打了自己一嘴巴,让自己清醒了一些。然后,他又狠狠地吸了几口冷空气,好让自己彻底不糊涂。

——回宫之后,自己恐怕是要看一场大变了!

许久。

顾问行才对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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