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杳,一排排飞雁自北而来,倏然划过天际,振着翅膀落在湖边。

雾气四沉的澄澈水面上,一只小船穿行其中,船桨划破清澈照人的湖面,掀起一阵波澜。

船舱里,一个妇人披着鹅白氅衣,苍白着一张脸,巴巴地望着窗外,脸上犹挂着泪水,像极了雨后还挂着雨水的青杏。

“陆重。”她轻唤,声音中还带着些泣音。

那个叫陆重的男人正坐在茶几旁喝茶,闻言放下茶碗,站起身来,走到妇人身边,替她将氅衣领口上的丝带系好。

“山儿呢?”她咬着唇,双目迷离无神,像失了魂儿一般。

陆重透过窗看了眼外面,轻声道:“山儿在休息呢,兰儿,”陆重捧起苏泽兰散在肩头的一捧青丝,“你莫要太担忧了。”

船外微凉的雾气透过窗子传进来,苏泽兰眼前一阵模糊,泪水不受控地滚出来。

“山儿……都病成那样了,你又叫我如何能不担忧?”苏泽兰边哭边说,没一会儿,一张帕子便被泪水打湿透了。

陆重不由得头大,他回身坐到苏泽兰的对面,单手扶额,哭声震得他头痛。

他忍不住说:“兰儿,山儿的病大夫已瞧过了,治不好的。”

“他们说的不对!”苏泽兰抬起脸,正对着陆重,“他们治不好,是他们无能,我大哥神医妙手,医术高超,大哥一定能治好,一定能治好。”

她说着,眼里的泪水还不停地往下掉。

“兰儿!”陆重知晓她是爱子心切,可又不愿她失望,“你……”

苏泽兰放下手中的帕子,伸手擦去泪水,“我知道你不相信大哥,毕竟这么多年你都未曾回去看过他们,你在怨,你在怨大哥当年没治好山儿的哑症是不是?”

陆重别过脸,不看苏泽兰,“不是。”

苏泽兰伸手去握陆重的手,“山儿的哑症是胎里带的,天生的,你叫大哥如何治?这次不一样,这次山儿的眼是被毒伤到的,大哥能治。”

当年山儿一出生便不会说话,遍寻名医而不得,他们便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大哥苏知辛身上,谁料他们千里迢迢来到湛江,苏知辛只看了一眼,便说,治不好。

这件事一直沉在陆重心里,多年不忘。

“好了。”陆重有些心烦意乱,“你好好休息。”

陆重不等苏泽兰回应,便背着手出了船舱。

湖面上烟波渺茫,冷意阵阵,陆重刚一推开船舱门,便打了一个哆嗦。

“真冷啊。”他自言自语,抬步往外走。

隔着茫茫的水雾,眼前景象昏昏绕绕,看不清楚,等到走近船舷处,陆重才看到那个清拔的身影。

身影立于船边,背对着陆重,遥望着水面天边。

他一身清白,缭绕的雾气弥散在他周身,他仿佛不染尘埃不问世事,生生地让这雾气成了他的陪衬。

陆重蓦地生出一种距离来,虽然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但陆重却觉得他们之间隔得很远。

就好似陆重永远也没法儿看懂眼前这个少年。

少年似是察觉到有人来了,垂在身下的手指颤了下。

陆重硬着头皮上前,道:“你……”

少年迟疑一下,缓缓转身,雾气仿佛一瞬间消散,少年抿着薄薄的嘴唇,面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陆重站到少年旁边,抬头望了眼少年眼上覆着的白色布条,低声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不必拘束,想说话就说话。”

少年听着船桨划破水面的破碎声,好半天,才“嗯”了一声。装哑的时间太久,久到他都快要忘了该怎么说话。

湖面上倒映出少年清瘦的身影,陆重沉吟着,想到了三个月前。

那日山上下了好大的一场雨,他踟蹰在山路上,浑身湿透,却不敢回家,不敢回家面对苏泽兰,不敢看她哭,不敢告诉她山儿其实已经去世了。

他们唯一的孩子不在了,苏泽兰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承受这种打击?

他徘徊了好久,甚至希望天雷能将他劈死,如此,他便不必再面对这些。

然而在他失魂落魄之时,他看到山路上躺着一个少年,少年浑身是血,刀伤满身。他本不欲管,可转念之下,他又想赌一赌。

自他谎称山儿是离家出走后,苏泽兰的意识一直很恍惚,说不定认不出山儿。

他赌对了,苏泽兰思子心切,意识混乱,将这个少年认成了山儿。

而这个少年在醒来后,却失忆了。

陆重头一次觉得上天眷顾他,他告诉少年所有的一切,甚至跪下求他,终于让少年答应了假扮陆之山这件事。

少年也十分配合,这一装就是三个月,期间没出一点差错。

但假的始终是假的,能瞒得了多久,他不敢想,也不愿想,只求能过一日是一日。想至此,陆重不忘叮嘱:

“快到湛江了,那边人多眼杂,切记不要说话,免得被人发现。”

“好。”少年的话语没有一丝波动与涟漪,他整个人静静的,冷冷的,分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可周身还带着些孤独冷寂,千年寒冰一般。

陆重只觉身上更冷了些,他转身离开,走到船舱处时又回头去看少年。

浩渺的湖面上一望无边,少年独立于船边,身边无物可持,无人可依,陆重看着他,想起他的山儿,山儿在世时调皮可爱,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是这样,而他……

陆重又走到少年身边,“站在这里,不冷吗?”

少年摇头。

陆重苦笑着,从怀里拿出一颗糖,塞在少年手里,“梨膏糖,很甜。”

说罢,他拍拍少年的肩膀,转身欲走。

湖边的飞雁扑棱着翅膀飞走,少年捏着手心中的糖,心好似也跟着一起飞走,过了片刻,他淡淡道:

“你放心,我会做好陆之山。”

*

行至午时,船工撑着浆将船停在了岸边,陆重付给船工一些钱,叫他找些人将行李运去怀仁堂。

“怀仁堂?”那船工笑笑,“不知怀仁堂的苏大夫与您是什么关系?”

陆重脸色有些僵,“苏大夫是我夫人的哥哥。”

船工笑意更深,拱手说道:“您真是好福气,娶到了苏大夫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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