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辞与吕锐谈完正事,回到房间后,看见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卫绮怀。

她很了解她的这个徒儿,知道卫绮怀若是完成了什么她交代的事情,不说主动邀功请赏,至少也会笑眯眯地凑到她身前,讨一句口头上的夸奖。

可是此时的卫绮怀,就只是站在房间中央,垂着脸注视着她脚边昏迷的妖物。

空气中浮动着隐隐约约的血腥气,安静得异乎寻常。

江不辞:“阿怀?”

“啊,师尊回来了。”卫绮怀收回目光,仰起头来,一如既往地笑着问候道,“师尊与那位吕师姐聊得可还顺利?”

江不辞越看越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是究竟哪里不对劲,只好将她搂进怀里揉了几下,又探了探她的灵脉,这才松了口气,可随即又纳闷道:“我分明已经将他灵力封住,你又向来道心坚定,本该不会受到他的蛊惑才是……”

卫绮怀眨了眨眼睛:“蛊惑?”

又闻江不辞道:“罢了,是为师的疏漏,不该把这种惑人心神的妖孽随意交给你的。”

卫绮怀抬起头来,微微笑了笑,悄无声息地把方才还藏在袖中的匕首收得更深了一些。

“徒儿没受他蛊惑,师尊。”她没想到江不辞会得出这么个结论,更没想到江不辞居然会因为这么个东西而自责,当即辩解道,“以后再有这样的家伙,师尊依然可以放心交给我。”

江不辞奇怪道:“你没受蛊惑,那他手骨上穿的这两条链子,是谁弄的?”

卫绮怀心虚之际,微感无语:

咳咳,就算是蛊惑,也不会有什么东西特意蛊惑别人给自己穿链子吧?

“师尊莫要误会,徒儿只是对他稍微上了一点儿保险措施而已。”她低头瞥了那两条细长锁链一眼,对自己的审美很是满意,慢条斯理道,“虽然不知道这家伙是哪里出来的妖异,但这见谁都抱的习惯不能留,万一哪天不长眼睛冒犯到什么人,就不好了。”

江不辞迟疑片刻,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峰一蹙:“阿怀,他对你说了什么?”

卫绮怀道:“没什么呀。”

他还真没说什么。

主要是她自己在单方面输出。

江不辞却凝眸看她,神色沉重了几分:“阿怀,你有所不知,这妖孽先前纵横焦、池两州,短短半年间总共祸害了二百余户人家,因他害了失魂症的寻常百姓更是不计其数。”

虽然卫绮怀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讲起这妖的来历,但听了之后更觉手痒,便问:“此等骇人妖患,为何各大宗门世家没有流传出他的消息?”

“他行踪诡秘,手段更是邪性。”江不辞道,“此妖杀人,不靠妖法,不用刀剑。他唯一擅长的,便是以言语蛊惑人心,引人相斗,杀人于无形。有时就连死者亲眷都说不清他们究竟是死于何故,只知先前死者与此妖接触过……便是那些从他的蛊惑中逃出去的幸存者,也无法说清他的手段。”

这种类型的妖物着实罕见。

卫绮怀还真没见过这么邪性的妖孽,正要追问,抬眼却见江不辞肃容敛眉:“阿怀,为师本以为截断他的灵脉后,那妖力应当不复存焉,这才放心将他交予你审问——可现下来看,他方才能将你激怒到这般田地,未必妖术全失……”

呃,这个。

卫绮怀哑然,忘记如何开口,只听江不辞在她耳畔絮絮叹息:“阿怀,抬起头来。”

她仰起脸,忽觉有两指拨开她额前碎发,于她眉心处轻轻一点,霎时间灵台清明,识海中心浩荡激流卷起千堆雪,眼前似有天光乍亮。

于巍峨山巅兴起的万里长风,此时此刻,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被这样强大的灵力洗涤着四肢百骸,卫绮怀在安心之余,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师尊,不用麻烦了,徒儿没事。其实,不是他激怒我——”

不对,她确实是被他激怒了。

她又立刻改口:“徒儿不是被他蛊惑……”

等等,也确实是被蛊惑了一点儿。

好吧。

她心一横,破罐子破摔地交代了:“师尊,阿怀真没受蛊惑,您要不信的话,可以看看他啊。”

江不辞抬手在她后脑勺轻敲两下,无可奈何道:“阿怀,不要逞强。”

“徒儿没逞强,他确实一说话,我耳边就有什么东西在嚷嚷,但我又不是个傻的……”卫绮怀支支吾吾,“师尊,我把他,呃,暂时,毒哑了。”

江不辞:“……”

卫绮怀:“这下您总算能相信我没受蛊惑了吧。”

江不辞:“好罢。”

她神色复杂,看上去既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忧——卫绮怀十分熟悉这个表情,幼时她初习刀剑,就常能在母亲脸上见到这种表情。

是那种不是特别满意,但也不觉得太过糟糕的表情。

卫绮怀见江不辞心弦一松,趁机负荆请罪:“师尊,这次没从他嘴里审出来什么东西,可不是阿怀的错啊。”

江不辞见她这时候还记着讨饶,颇觉好笑:“自然不是你的错,是为师对此等妖邪也知之甚少,考虑不周,才这么轻率地交给了你。”

“也不是师尊的错。”卫绮怀不假思索道,又禁不住好奇,“只是……师尊也对此等妖孽知之甚少?师尊可看得出他本相是何物?”

“他并无本相,真要计较起来,他应当算是人心滋生的邪祟。”江不辞思忖片刻,解释道,“三毒六欲,虽是生于人心、长于人心的寻常事物,但这等孽障若是多了,生出的妖物,也是可以害人的。”

如此一来,那妖物杀人于无形的手段就可以解释了。

原来是与人心相关的邪祟。

卫绮怀不解:“可贪痴嗔本就是世间最寻常之物,连我们修士都难以免俗……人间积聚的怨气要多到何种程度,才会促使这般妖异出世?”

“这等妖物确实罕见,但并非绝无仅有。”江不辞慢慢抚着她的长发,不疾不徐道,“通常而言,它们诞生于大灾大厄之后,譬如疫病、饥荒、或是战乱时期的屠杀。”

是人命养出来的怪物?

如此,卫绮怀更加想不明白了:“可是这二百年间太平安定,百姓和乐,并不曾有过什么大规模的瘟疫、灾荒,或者屠杀啊。”

“这正是为师想要知道的。此妖也许是受了多年封印,近日才破解封印而出,或许是由于现如今……”江不辞说着,旋即摇了摇头,轻轻溢出一声感叹。

是无可奈何的感叹,亦有几分无能为力的怅然——可江不辞对从来都是胜券在握的。卫绮怀甚少能在师尊脸上见到这种陌生的神情,下意识追问道:“现如今?”

江不辞摸了摸她的发顶:“阿怀,天下从未全然太平过。或许只是因为那灾厄发生之地与我们相距遥远,当地掌权者又对此不以为意,所以,那消息才不曾传到你我耳中。”

卫绮怀默然良久,又问:“如此妖孽,师尊为何还要对他手下留情?”

这猝不及防的一问,竟然问得江不辞一愣,有些不明所以:“为师封了他的修为,断了他的灵脉,何曾手下留情?”

卫绮怀不动声色地睨着那只昏迷不醒的妖异,轻描淡写地提示道:“按照师尊平日里的作风,对此等作恶多端的妖孽,应当就地斩杀了才对。”

“啊,阿怀问得不错,为师方才忘了说。”江不辞一拍掌心,才想起来说到这个,“为师之所以生擒他,是因为恰好发现魔域和妖族之人也在调查他的踪迹。”

“好罢……竟然引得这两方都竞相追查,看来这妖异来历确实蹊跷。”卫绮怀脸上终于出现了几分货真价实的苦恼,“只是他这体质委实怪异,即便师尊断了他的妖力,却无法根除他以言灵乱人心智的本事。那要如何审问呢?”

江不辞也对此感到有些棘手:“这倒是,如此妖孽,就连镇压之时都须提防他对看押之人动手脚。”

“对了。”卫绮怀掀起眼帘,忽而问道,“他当时是如何引诱师尊的,不曾冒犯师尊罢?”

“引诱?”江不辞茫然道,“他最棘手的是不过是那神出鬼没的行踪和以活人为质的阴狠手段,至于他那点伎俩,无非是扰人心志、乱人心神而已,虽说是难缠了些,可是,何谈引诱?”

“……”

好消息是,师尊没被蛊惑。

坏消息是,那东西好像看人下菜碟,遇上寻常百姓,他便唆使其争斗,遇上师尊这样的高手,他便退而求其次,动摇其心神。

可怎么遇上她卫绮怀,就是用这么朴素的美人计呢?

*

和江不辞简单商量了对这只妖异的处置后,卫绮怀准备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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