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锦跑开后并未回方才的府上,甚至没有回她夫君夏家,而是直接去了平成郡主府上。

她的样子有些狼狈,吓坏了来开门的小厮。

平成郡主是当年为皇帝挡箭的陆家子弟的亲妹,小时候也跟在皇帝屁股后面叫过哥哥,算得上是半个青梅竹马,在及笄那年被皇帝封为郡主,一共招了两个郡马,与第一任生下了陆梧欢,只是那位郡马成亲五年后就没了,另一位就是周尚锦的生父,家世不高,有了孩子之后没多久也急病死了。

寻常妇人一连死了两个夫婿必然会被人叫一声克夫,但平成郡主在大兴地位超然,就算说,也只敢背地里问一句死因,在她面前没人敢说什么。

甚至周尚锦还因为没有像姐姐一样随母姓而被怀疑不受宠爱。

故而周尚锦在平成郡主院门口吃了闭门羹也不敢闹,只得先处理了脖子上的伤口再回自己院子,路上却发现自己隔壁院子的灯亮着。

隔壁是她那个十全十美的长姐的院子。

她回来了?

对了,明日是清明,她必然要回来祭拜她父亲的。

要说家世,陆梧欢父亲的家世还比不上周尚锦她爹的,毕竟平成郡主招婿从来只看样貌,两人都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小伙,就连平成郡主现在养在后院的几个男倌最差也是清秀佳人。

周尚锦对她这个长姐没什么好印象,见此也只是挪开目光继续往自己院子走去,可那院子却像是长着眼一般,在她经过时正正好打开了门。

陆梧欢的贴身侍女朝她行了个礼:“二小姐,我家小姐有事想与您商谈。”

她和陆梧欢有什么好谈的?

周尚锦皱了皱脸,脑子一转,做出个困极的表情:“时辰不早了,若长姐有什么事,明日我亲自上门拜访可好?你也让长姐早些休息,别误了明日祭拜。”

那侍女闻言,唇角笑意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温温柔柔道:“二小姐,我家小姐找您,是为了您今晚做的这些事,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

“她怎么会知道?”周尚锦被顶得一噎,品了品这话中滋味又有些惊讶。

侍女不答,笑着侧了侧身,周尚锦见状咬了咬唇,最终提裙迈入。

陆梧欢的院子要比她的大很多,房内的摆设置物也更昂贵稀罕,外头人其实猜的没错,她就是比不得姐姐得宠。

小时候她也问过缘故,也撒泼打滚要别人叫她陆尚锦,但都改变不了她永远被姐姐压一头的事实。

每次来这里见她,陆梧欢总是端端正正坐在西房的书厢内,再晚也不例外。

见她进来,陆梧欢放下书,让侍女去拿给周尚锦备下的宵夜。

“坐。”不得不承认,哪怕她们两人都看不惯彼此,但在做姐姐的责任上,陆梧欢一向很尽责。

周尚锦应声坐下,悄悄觑她。

哪怕在家里,在自己房中,陆梧欢也都衣冠齐备,头发用一根玉簪规规矩矩地束好,她从来不讨京中的时兴,衣裙上也从来不会有多余的绣样。

小时候周尚锦还没那么讨厌她,有段时间她很喜欢女红,便偷偷在陆梧欢雪白的裙摆上绣过一朵鲜红的小花,后来陆梧欢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再没穿过那条裙子。

周尚锦以为她是嫌弃不好看,也不气馁,那段时间认认真真地精进女红,等到师傅说她不错后迫不及待地又在陆梧欢的裙子上绣了一朵花。

这次陆梧欢终于开了口,她盯着她道:

“你是勋爵之后,该学的是如何振兴家族,而不是如何做一个绣娘。”

到现在周尚锦还记得陆梧欢说这话时的神态,严肃又认真,让她联想到书堂先生训她的样子。

起初她以为陆梧欢说的勋爵之后指的是她们是陆家后人,后来才知道,她的意思是她们是平成郡主之女。

娘亲能有这样卓然的地位显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兄长年轻时为陛下挡箭,还因为她本人就担得起这个位置。

而她们作为女儿,必然要有更高的成就。

那次之后,周尚锦就将女红师傅辞退了。

白梅客说她今后必然要嫁一个喜欢的人,而周尚锦会说,她要嫁一个家中有权势却好操控的人。

“咔哒”一声,熟悉的香味钻入鼻中,周尚锦回过神来,桌面上搁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陆梧欢平静地望着她:“你晚间没有用膳,先吃饭。”

陆梧欢的确是一个负责任的姐姐,起码在周尚锦的记忆中,除了她,陆梧欢不允许任何人在她的书室内吃东西。

她都知道了晚上的事,那她知道自己没用晚膳也是正常的。

周尚锦垂下眼,端起碗一口一口慢慢吃那碗馄饨,直到将最后一点鲜汤饮入腹中。

温热的汤饮暖和了四肢百骸,周尚锦将碗搁下,对着陆梧欢语气也和缓了些:“你找我要说什么?”

陆梧欢同人说话时永远认认真真盯着对方的眼,从来不会做旁的事,就连饮茶都很少。

一方面是出于礼节,另一方面也是对整场谈话的掌控欲。

“为什么要绑秦鹤邻的妻子?为了威胁秦鹤邻保全夏睿?”她的语气非常平静,面上也没有多余的神情,但周尚锦听着就是感觉有些怪异,好像她明明是个人却做了模仿猫儿犬儿的蠢事一般。

陆梧欢还不知道徐雅栀就是白梅客,毕竟小时候她和白梅客又不熟。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周尚锦没有解释,沉默落在陆梧欢眼中就是不太服气的承认,陆梧欢细长的眉轻轻皱起,

“夏睿这人不值得救,端王那边已经在查他的事了,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盯上他,别说我们了,连夏家都不会保他。”

陆梧欢从来不会为不能改变的事斥责她,只冷冷静静地将事情利害摊开给她看,而后再给出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你得跟他和离,保全自己。”

陆梧欢的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好像她说的是一件很普通的事,而不是让她的妹妹同成亲两年多的夫君和离。

周尚锦却愣住了,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陆梧欢的话:“你让我和离?”

陆梧欢的眉皱得更紧,好像很不理解周尚锦为何会对此如此惊讶:“夏睿本就没什么本事,你嫁给他是他高攀了,现在他要死,只要你和离便可与他再无瓜葛,以你的身份资质,想要再嫁又不是什么难事。”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向淡定的神情有了些许裂隙,声调微微压重:“你舍不得?”

“当然不是!”

周尚锦大声反驳道。

她怎么可能会舍不得夏睿?她又不是不知道他不中用。

陆梧欢闻言像是舒了口气,又成了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这件事我已经跟娘说过了,她老人家也同意,你回去后想个办法同他和离,最好是你们夫妻间的矛盾,别让他那么早意识到自己成了弃子……”

从始至终她都盯着周尚锦,使周尚锦不得不将每一个字都听到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不停敲击着她心里那团已经憋了很久的壳。

“秦鹤邻为什么能找到我这里来,跟你有关系吗?”她有些忍受不住,不得不突然开口打断陆梧欢的安排。

陆梧欢有些微的停顿,她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周尚锦能看出来她有些不高兴,因为她的贸然打断。

“有。”但她还是承认了,“省的你真的做出什么错事来。”

周尚锦抿了抿唇,她还能说什么?她的姐姐就是这样,永远为她好,永远不会错。

而她永远冒冒失失没脑子。

顿了顿,陆梧欢还是在继续她的安排之前问了周尚锦一句:“你在生什么气?”

是吗?原来她能看出来。

周尚锦并不是很想承认,但她的确有些生气。

气陆梧欢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插手她的事,气陆梧欢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上来就说什么要和离,气她永远摆脱不了陆梧欢。

这些话说出来有些太矫情了,周尚锦不是很想说,但陆梧欢盯着她,她的眼睛其实是个很温柔的形状,不像娘亲,那应该更像她的父亲,看着这双眼,周尚锦忍不住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陆梧欢听罢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你不想让我再管你了?”

周尚锦一愣,她并没有这么说,可仔细想想自己的话,好像又的确是这个意思。

已经到了这份上,必然不能再回头,周尚锦梗着脖子咬牙道:“没错!我已经嫁人了。出嫁从夫,我的事已经和你没关系了。”

话刚说出后她就有些后悔,但陆梧欢的脸已经黑了下去。

但陆梧欢还是没有说出一句斥责的话,微微闭了闭眼后她道:“现在我说什么你怕是都听不进去了,回去休息吧,祭礼后再说。”

她回拒的意思很明显,周尚锦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还是没说出道歉的话。

-

秦国公府的守门小厮正睡得香甜,忽被门外那震天响的叫门声吵醒,本想装听不见,可外头那人颇有耐心,一遍不成叫三遍四遍,无法,只好穿衣起身,骂骂咧咧地走到门前落了门栓。

可还没动手门便从外被推开。

这小王八蛋胆子这么大?

小厮愣了一愣,正要骂人,便听见外头那人肉麻的邀功声,声音还有些熟悉,再一看这张脸,不正是他家世子爷吗?

他的震惊毫不掩饰,哪怕是秦鹤邻,在这样的目光下也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

白梅客忍不住笑了,抓住一旁罗浮的手,侧过身子钻进了国公府中。

身后秦鹤邻吩咐小厮将门外马车牵进国公府中,回过头她们两人已经只留下一个远远的背影。

罗浮倒未在路上说什么,只是在秦鹤邻看不见的时候朝白梅客投去了个疑惑的眼神。

白梅客摇摇头,只叫她安心:“我明日来找你,你今夜好好休息。”

闻言,罗浮看了一眼白梅客,又看了一眼远远坠在后头的秦鹤邻,竟当真放下了心,到自己房门后冲白梅客摆了摆手。

秦鹤邻这才跟了上来。

此时月上梢头,明日清明,秦鹤邻还要参加祭礼等事,本该早些休息,但有些事白梅客并不想让它过夜。

比如他怎么会在周尚锦府上,比如关于她的事他到底知道多少。

月色透亮,哪怕不提灯也不会错了路,两人并肩悄悄走了一段路,谁也没有率先开口,无言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蔓延。

鹤华堂内都已经歇下了,就连今夜守夜之人也靠在墙边打着盹,白梅客小心推开门钻进去,没有惊动一个人。

站定,透过落进窗的月光,秦鹤邻白日里穿的衣裳规规整整地挂在衣架上。

他原本已经褪衣歇下了。

白梅客眨眨眼,回身正好看到秦鹤邻同她一样从那道对他来说不甚宽敞的门缝中挤进来。

他身上穿着方才周尚锦院中打手的黑衣,布料看起来有些粗糙,款式也寻常,但他穿着很好看,领口处能看到一道白色的绸缎衣边。

看起来是只穿了一件里衣就出门了。

四目相对,白梅客长舒了口气:“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从前她都唤他“您”,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哪怕后来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也没有改变这一点,始终保持着良好的伪装态度。

今夜发生的很多事都不能细想,一旦细想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在开始处理这些麻烦之前,好歹要解决秦家的事——她和秦鹤邻之间的事。

问别人事情前,先要给出足够的诚意,白梅客刻意站在窗前,叫自己的脸完完整整漏在月光之下,完全没有隐瞒的打算。

秦鹤邻也必然注意到了这点细微的变化,看着她的眼神微微凝重些许。

沉默了片刻,他走到窗边抬手取下了那根支窗的棍子。

像吹灭烛火的一口气,啪嗒一声,眼前昏暗下去,白梅客看不见秦鹤邻,却能感觉到他离自己很近。

近到他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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