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回到东院,已是掌灯之时。午间雨停后天一直阴沉,此刻天际便只剩了一点混沌的灰白。饶是如此,又忽有黑云载雨,伴着滚滚雷声倾泻而下,汹涌之势,如拔山倒川一般。

“怕不怕?”

露微与雪信、丹渥前后才进房门,三人皆被惊雷吓了一跳。因她二人都比自己小些,露微脱口就问了声。二人倒是不怕,相视一笑,左右扶了露微坐下。

雪信道:“不防备都会吓着,有了一声,其余的就没什么了。夫人忙了这半日,累了吧?想吃什么?”

露微在水亭已用了些果饼,并不觉饿,看着依偎身下的两张清秀面孔,忽生感慨。她自小并不喜人跟随,诸事都可自理,但自从二人前后来到身边,既体贴也忠心,已让她依赖上了。

原本出嫁前,乔氏也想跟来,但父亲的起居饮食仍需乔氏打理,她便终究留了乔氏。加之如今赵家内政交了长嫂朱氏管理,也需乔氏从旁辅助。

“你们今晚就随我睡吧?左右长公子是不会回来的,他五天才一假,现在才第三天。”

二人见露微一时不语,还以为她在想吃食,却是这话,当即齐齐摇手,连称不敢。露微又劝了一回,还是无果,便由着她们去安排晚食了。

屋里静了,外头仍是雷声填填,风雨潇潇。虽已紧闭了窗户,却经不住那般狂劲透进湿寒。露微索性和衣上了寝榻,歪在枕上养神。不意,却一眼望见那人枕上落了根头发。

露微将发丝捻起细看,乌黑柔韧,也分不出是他的还是自己的,一笑又一叹,心里忽而寂寥起来,“你在做什么呢?雨这么大,雷这么响,你怕不怕?”

她自语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中,不曾入耳,却紧接着,分明地听见了另一个低缓的声音:“微微。”

她断定自己听岔了,已稍离枕上的脸颊又贴了回去。但心里愈发突突起来,像是怕,眼中便一热,却又不及拂拭,竟有一双手自她腰间卷了进来:

“微微,别怕,我回来了。”

眼前人如梦似真,但人醒着岂会入梦,“你怎么——回来了!”

“是我之过,让你一个人了。”

谢探微见她眼角含泪,鼻息随着一颤,便有两股清水自两耳后顺延脖颈淌了下来。

露微这才惊觉,将这人从上望到下,竟似塘里捞出来的一般,再一觉,方才腰间被他环住的一圈也洇得半透了,“快去换衣裳!”一声叫得急,音调都偏了,等捧了干衣回头,这水猴儿还愣着,“烦你自己动动手吧?”

谢探微果然动了动手,挠了挠沤着水的领口,“怪痒的。”又站了片刻,将脖子一圈都撸过一遍。

露微只觉闷气,这时,偏雪信丹渥端了晚食进来,也不知这人忽然回来,一见个如山的黑影,险些跌了手中食案。露微只好推了推他,自去接下食案,叫去准备浴室。

“我换了衣服就行了。”

露微侧目一瞥,将食案不轻不重地一放,“你别换,穿着再下水就是了,泡在水里总是不会痒的。”

“那你哭什么?”谢探微似充耳不闻,附到露微身畔,两手背起,以靠得最近又不曾触碰的姿态。

“被你吓的。”露微只是低头看着饭食。

谢探微望着她低垂的眉目,淡唇微抿,两颊略鼓,便知她有隐瞒,“微微,你怕雷对不对?别骗我,阿父都告诉我了,所以才亲自替了我,叫我回来陪你。”

露微诚然是遮掩,却断没想到这话,“阿父如何觉得我怕雷?我不怕啊,你看我都一个人在屋里呢。”

谢探微半信半疑,先将缘故说了。原来就是春天里,露微拦着晏令白在府前说话,天上忽然作雷,冷不防惊了她一跳。“难道这不是怕?阿父又岂会编胡话?”

露微这才完全记起来,由衷一笑,也不同这人计较了,“你先去沐浴吧,想也该准备好了,我等你回来陪我。”

谢探微一听软话,浑身即刻都要蒸干了似的,就在身侧帘帐上抹干了手,扶了露微坐下,“我叫她们先来陪你。”

这人随话音就去了,片刻就换了雪信丹渥进来。露微瞧来,忽想起之前要叫她们一起睡觉的话,脸上一阵发热,看来以后当真不能随意估量了。

等谢探微再回来时,雨声小了些,但天鼓未断,仍时有高低。“这怕是要闹一夜。”将露微抱持怀里,他才通体安生了,“这几天可还好吗?都做了什么?”

这人不问,露微也是要说,但连日可说的就只今天水亭那一桩,便隐了谢二郎的事端,多说了几句沈沐芳。露微也知,谢探微最担心的就是沈氏再欺负她。

谢探微倒无心琢磨沈沐芳究竟是何性情,只听露微受用,也放了心,“我听叶娘说母亲已在为她议婚,你不便,我明天就去吏部走一趟,让杨君游早来提亲也就是了。”

“数你聪明绝顶,别人都传不了这话?”露微听来嗤笑,仰面蹭住他的下颌,“杨家要娶我,说遣媒来就遣了来,比你家都快,可为何我们大事了了,也不见他家上你家来求?”

谢探微于内事上自是一根直肠子,况又不是他的心事,“为何?”一偏头吻了下露微额角,满心足意地一笑,“他家再快也没用。”

露微不欲与他闲扯,将杨家的诸多顾虑直接说了,也都是听淑贤转达才知,“我今日见,沈氏也怕是有心无力,所以才示好试探于我,你先别惊动得上下皆知,再计较吧。”

谢探微其实听得云山缭绕,就大约知道杨家学官清流,不喜攀亲高门,便乖乖应了声,“好,一切你定。”

当下也到将歇之时,谢探微见她已揉了两次眼睛,便收了心,要将人抱去榻上。方才起身,倒听门外雪信的声音:

“郡主遣人来说,今晚雨大风大,恐夫人独寝害怕,要接了夫人去同郡主一道安置。”

夫妻闻言同声一笑,谢探微回道:“告诉母亲我回来了,明日一早再去请安。”

外头即没了动静,他仍拥了露微上榻,替她抽去发间玉簪,拢过长发,才轻轻推到枕上,“睡吧。”玉颜雪白,粘了几根青丝,若刻痕般,他亦细细拨开,“我替你捂着耳朵。”

露微笑笑,朝他胸口挪了挪,埋住脸,“我真的不怕,我其实,是想你了。”

他不觉一咽,身躯随之发紧,“好。”

不知好什么,天气尚不好,灯烛也昏昧了。

……

晨起天已放晴,夫妻先去父母处请了安,便携手往宫中去了。谢探微自还有两天的班要站,但露微辅教罢了,午后便回了谢家,叫丹渥请了杨淑贤过府,另有打算。

一夜雷雨,东院池塘的水涨了几圈,竹枝花叶也多有残败,婢仆们收拾毕,却将一个广口白瓷水盂端到了主人眼前。露微一看,倒是卧了几尾花色鱼儿在里头,多少有趣。

“想是涨水气闷,这几条就飘在岸边。奴婢瞧着五颜六色的可爱,就捞了来给夫人玩吧。”

说话小婢原是谢家派在院里洒扫侍奉的,露微只知她叫宁婉,先前还不曾交言。如今倒见她伶俐,谢了一声,留下了东西。她亦不多话,随即告退走了。

一旁,淑贤刚到吃了口茶,见状凑来,却笑得促狭,“瞧,这便是如鱼得水的绝佳注解了。”

露微岂不知她在映射取笑,却就陪着她笑,随口说道:“我听敏识说,近来有人去将军府问冬至的亲事,倒是令人好奇。”

那人手里的茶碗忽然滑了,当空磕在案角,又跌在竹席上,一直滚到门槛,撞得清脆一声才停,“是,谁家?”

露微起身捡来茶碗,于两掌间揉搓,慢悠悠道:“我不知。”回到坐席换了只茶碗,仍斟了茶推到她面前,眯了眯眼:

“他前时金殿受赏,风光无限,春闱放榜还有当街捉婿的呢,天子赐恩,满朝衣冠虽各有班序,心里眼里却只怕没了礼法,早将女儿的嫁妆都捋过三章了。”

那新茶未曾得幸于娇客,小小的水面也照不全花容,“那他怎么说?”话音带出气息,倒把水面拂得一抖,洒出几滴。

露微摇头:“说了不知,不过你——”拖得冗长的一个音,“就先收下这些鱼吧,我送你了。”白瓷水盂也在案上放着。

淑贤只略抬了一眼,“我不要。”

“果真不要?”露微一挑眉,用指尖敲了敲水盂肚,“你不要鱼,那你的刀不就无用武之地了?”

淑贤一惊,脸色瞬间涨红:“什么刀?又,什么鱼。”几个字,渐渐声入尘埃。

露微用力抿着唇,直直逼视,教她不敢再回避,一掌拍案,终于亮声:“刀是短刀,鱼名冬至!你指点我办差倒是爽快,如今他成了俎上鲜鱼,你竟还等我给你磨刀呢?”

三言两语,取其精华,淑贤再是羞臊得满额发汗,也再犟不出一个字来,到底是认了,牵着露微的衣袖,道:“我是喜欢他,可是他不说,我怎么说?万一他无意呢?”

露微原也不为为难她,想她以前劝自己和谢探微时,说得道理无不通达,如今到了她头上,也玩起春秋笔法来了,倒也可感可叹。便一笑,将她扶正了,正经劝慰道:

“你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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