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多年后温卓都能清晰地记起这一刻。

其实见到这个玉阑音的时候,比起惊诧或者是其他的情绪,可能悲伤的埋怨是绝大多数。

可这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他无端升起的所有负面情绪散得干干净净。

难不成是这人对他用了什么诡异的洗涤术么?

温卓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玉阑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随后温卓听见他继续道:“你呢天生心细,什么也饶不过去,想要瞒住你比登天还难。我倒是巴不得你目瞎耳聋少听少看,只可惜你天生耳聪目明。”

可能是因为气氛不错,温卓先前刚生出了些自己或许可以刨根问底的念头,紧接着就被这一番话搅得没了兴致。

玉阑音平日身体差,又喜静,其实鲜少拿他打趣,如今玩笑话一出倒是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温卓看到他这般健康,虽说看来看去还是颇为不习惯,但再不济也是一副好身体,比之前弱柳扶风的模样顺眼得多。

他看了许久,甩了袖子留下一个“哼”大步流星离去。

留下了桌上一包白伞菌和炸瓜花。

玉阑音在身后轻笑一声,随后他拿起这包白伞菌看了看。

好一会儿,他放下白伞菌,迟疑又为难地往嘴里送了一只不再焦脆的炸瓜花。

不算好吃。下回要尝尝新鲜的。

之后几日玉阑音的状态也印证了温卓的猜想。

他的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健康相,虽然仍旧是一身懒骨头终日窝在摇椅里,但确是精神,煮茶写字都俨然是一副身体甚佳的读书人模样。

也是,他这副修为,怎么也不可能是那真的行将就木的病痨鬼。

倒是温卓莫名其妙地更加勤勉起来,虽说平日修行也不倦怠,但最近大有一副不舍昼夜的刻苦劲儿。今天法术明日体术,用功得很。

过去玉阑音是从不管这些,这几日不知怎么地天天来院子里盯着瞧。

直到温卓法术将院子里的几棵松树拔地而起扬起的风沙呛得玉阑音眯了眯眼。

不过玉阑音对此也不恼,他掸了掸身上的灰,颇为满意道:“还不错。”

随后他笑着扬扬下巴,“现在试试将他们复原呢?”

温卓愣了下。

云州大陆的修行大致分为剑修与术修两类,而剑修的出现要比术修早了数千年之久。

法术诞生后,由于法术的本质是气,其伤口特殊,不可自愈,而普通的草药对气伤也没有治疗效果,所以在疗愈法术出现之前,法术一直为整个云州大陆所忌惮,甚至一度成为人人喊打的禁术。

直到疗愈发法术出现,术修才终于得以翻身农奴把歌唱,终于得以成了名正言顺的名门正派。

术修也从此分为了战术师和药术师两门类,短短千年,各法术门派势头锐不可当。

传言发明疗愈法术的是一位能力十分出众的战术师。所以一脉相承的,药术师大多也是战术、药术兼修。这既考验天赋,也考验心性,因此大成之人极少,十分珍贵难得。

可随着术修越来越多,寥寥无几的药术师颇有些供不应求的架势,于是近些年很多门派已经不再要求药术师修习战斗法术了。

而很显然温卓对各种愈疗术都不算擅长。

他也不是没试图学过,毕竟当时也总想着学点这种法术替这病秧子玉阑音治病不是。

哪可知上手才知,这愈疗之术和战斗之术完全不是一回事,同源不同门,运用之法大相径庭。

温卓在此方向的悟性之低可谓是天赋异禀。

玉阑音看着温卓抿着嘴吭哧吭哧绞尽脑汁的模样笑出了声。

他手轻轻一抬,整个院子的花草树木和一片狼藉恢复如初。

“花草树木这类静物若是损伤不大,便不必用愈疗术,普通的复原法术便可恢复,‘崭新’‘静洁’这类小术都能起效,虫鱼鸟兽就要复杂些,要使些愈合术。”玉阑音笑道,“别总顾着打打杀杀,在我身边这种小疗愈法术总还是要耳濡目染一下才是。”

“那人呢,怎么治?”温卓忽然插口问道。

玉阑音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我的好一一,你如此刨根问底,不会是想要当药术师吧?”

温卓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现在都没背明白的药材名儿,闭嘴了。

“法术之基在于气,丹田灵基为万气之源,回去切记坐定运气,莫要忽视内功的精进才是,”玉阑音轻声一笑,“不过今天除夕,少用点功倒也无妨。”

温卓听到他愣了下。

哦,要过年了。

这段时间各种大事小事脚尖接脚跟,药居又偏远,左右也没什么邻居出新年的声响,温卓压根忘记了这春节。

好在现在天色还早,补救也来得及。

温卓二话不说骑着小马出了药居,一路飞驰。

札布萨部落里是完全不同的景色,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孩子们带着红围巾红帽子在院子里玩摔跤,不少大孩子手里抓一把糖就能像司令员似的尽情发号施令,身后必然跟着一群愿为马前鞍的小将士。

温卓骑着火红的马“嗒嗒嗒”地路过。

他到集市上买了红灯笼红贴子,买了些印着喜气洋洋字画的汽灯,思来想去又带了两捆响鞭,这才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时,玉阑音正挽着袖子在书房里写对联,露出右手手腕上缠了三四圈的一串深色佛珠。

他模样生得好,若是专注地做些什么时更是吸引人,垂着的眸子在灯光下映得流璨生金。

温卓进屋后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回来了?过来瞧瞧我写的怎么样。”

玉阑音收了笔,笑起来,朝温卓招招手。

其实都不用看,玉阑音写的字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闭着眼都能记起来。

但他还是走上前去。

正红色软纸对联,上面按着金边,上联“身比闲云,月影溪光堪证性”,下联“心同流水,松声竹色共忘机”。

温卓在心里把这对联来来回回念了好几遍。

玉阑音的字和他人一样暗藏春秋,笔尖字尾皆是大家风范,舒展却不失力度,凌厉也不失温和,和这题词倒是相称。

“不过……这是春联么?”

玉阑音一哂,“算不上,不过就当我给我自己的药居提个联,谁能管得了。”

温卓不再看对联,转眼看了看他,“嗯。”

当温卓里里外外忙完了,端着年夜饭走出厨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玉阑音正在给白祺扔兔肉块逗着玩儿。

“吃饭了。”温卓温声道。

玉阑音把最后的兔肉扔给了白祺,拿帕子擦了擦手,颇为欣慰地看了看这一大桌子极为奢侈的年夜饭忽然道,“怎么没有酒?”

温卓一愣,之前玉阑音身体差,饮酒是万万不行的,他对此十分注意,家中自是一滴存酒都没有。

不过如今大概便没了这些顾虑。

“家里没有,你若是要喝我现在出去给你寻去。”

“大过年的,哪还有处买,”玉阑音笑着摆摆手,“门口松树底下埋着一坛子槐花酒,我可存了有些年头,你去取出来吧。”

温卓蹙眉,“你藏酒?”

玉阑音愣了下,忽然毕恭毕敬得拱了拱手,说话都带上了笑音,“忘记上报,温大人有大量便饶了小的这回吧。”

温卓睨他一眼。

树底下搬出来的酒坛里还有大半坛,还没开盖便能闻到酒香扑鼻,呛得温卓鼻子一酸。

也是,这人的说的“有年头”大概是真的大有年头,可不是寻常一二十年的小打小闹。

酒香且烈,盛着旧年最后的月光涟漪。

拿酒之时玉阑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下,“方才见到你买了响鞭,怎么不放上一支除除旧岁?”

温卓眨眨眼,把鞭炮取了出来,“那就现在放。”

玉阑音好整以暇等着温卓把鞭炮挂好,又回屋点上一只香。

温卓拿着香,想到过去这些年玉阑音从来不着手放鞭,有些好奇,“阑音,你为何从不点鞭炮?”

玉阑音痛痛快快一笑,倒是也不瞒着掖着,“怕。小时候点炮烫着手了,以后就不点了。”

温卓了看他的手,遂抬头,“那从前你一个人的时候呢?”

玉阑音觉着好笑,“我过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从不过年,点什么鞭?”

温卓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那以后我们每年都过年,所有的鞭炮也都让我点,你就看着,好不好?”

玉阑音一愣,捉摸了好一会儿,只觉着这话听着又像求人又像哄人的,还怪别扭。

他不由得一笑,“那感情好。不过过去哪年不是这样了?”

“那就以后都这样。”温卓道。

香燃过半柱,香灰随着一阵风吹散落到了温卓衣襟处。

玉阑音垂着眸子替他拂开,轻笑,“好。”

温卓瞧着那双手从他胸前过去,他一会儿想他的点鞭炮的旧伤,一会儿又僵硬着只能瞧着他动作,脑子乱得像团浆糊。他一时间有些慌乱,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那。

温卓只觉着他手过之处都在发着烫,他思来想去,只觉得大概是香灰的余温。

“去点鞭炮吧。”

得了令,温卓才终于如梦初醒般,不抬头看玉阑音,忙送不跌地点炮仗去了。

温卓伸着手,点燃了鞭炮引子,三步并两步地跑回玉阑音身边的时候,噼里啪啦地鞭炮正好响起。

温卓耳朵捂得不及时,一时响了个满的,连带着胸膛都在震。

忽然一双手先他捂住了他的耳朵。

他愣愣地抬头,这双手的主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垂着眼睛说了句什么。

鞭炮震天响,温卓听不到玉阑音的声音,可他想,他应该绝不会认错。

那人说的是,“新年快乐,一一。”

鞭炮声还在响着,可温卓却觉着世间再无一时刻能如此般万籁俱寂,能一清二楚听到自己心跳如雷。

他听到自己说——在这个瞬间——大概也只有他能听到自己轻声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响过鞭,两人抱着酒坛进了里屋,幸好饭菜也没凉。

玉阑音好酒但不贪杯,饮了两杯就停下了。

倒是对面的温卓只喝了小半杯眼前就开始人影晃荡。

玉阑音看着觉得好笑,一只手伸手按下了他的酒盏,笑意爬上眼底,“不要再喝了。”

或许是因为晕头转向,温卓直勾勾盯着玉阑音不转睛。

玉阑音笑起来,“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

温卓摇摇头,但还是盯着看个不停,好久才道:“阑音,你从前在中原过得怎么样?”

或许是惊诧于他这么问,玉阑音难得笑出了声,好半晌才道,“自然是锦衣玉食吃喝无忧。”

温卓这回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愣愣地看了会儿玉阑音带着笑意的眼尾,“你是不是在撒谎。”

“我从不说假话,”玉阑音好生看了他一会儿,笑道,“你是不是醉了?”

“我没有。那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

玉阑音无奈,“你醉了,一一。”

就在这时,药居大门的铺首响了三声。

温卓应声去开门,来的人是山桂。

山桂穿着一身白衣,在深夜里显得有些突兀。他眼睛哭得红红的。他没进屋,就站在大门口的雪里。

其实不需要他开口,玉阑音和温卓都已经能猜个大概。

或许是寒冬里的冷风一吹,温卓打了个寒颤,酒醒了一大半。

玉阑音垂眸看了会儿,摸了摸山桂的头。

山桂像是被点燃了般眼泪决堤,哭出了声。

“药郎先生,温卓,我,我爹……”

今天是大年三十,说不出悲说不出喜。

玉阑音又摸了摸山桂的脑袋顶,出声打断了他:“嗯,我知道了。”

温卓想着到这几日的一切,忽然有种难以说清的“多事春秋”的预感。

他向来不善言辞,再加上酒精作用下头脑有点发胀,沉默了良久才道:“节哀。”

第二日,大年初一,山桂的爹在今天风风光光大葬,金丝楠木镶着金边的棺材,这种讲究又真金白银的金贵物件,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原本是个过年的日子,但整个札布萨没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整个部落的人列着长队为死去的人送行,完全没有人在意流年不吉的迷信说法。

玉阑音和温卓跟在队伍的最后。

玉阑音穿着他的霜色广袖单衣,套着白色兔毛大氅,温卓也罕见地穿上了白色外衣,两人身边旁边跟着个克古鲁。

克古鲁没爹没娘,听见吹号角和哭声跑出家门看才知道是有白喜事,见到了玉阑音和温卓便顺势跟在了他俩身边。

温卓和玉阑音今日格外沉默,纵然是克古鲁也欢愉闹腾不起来,眼观鼻鼻观心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头跟着一路走。

札布萨的葬礼和中原不同。札布萨立的是衣冠冢,肉身不入土,讲究的是火葬,把收起来的骨灰撒在森林里才能往生。

那昂贵的金丝楠木棺材入土后,便是火葬了。

山桂的父亲面色苍白的前方躺在火堆上,部落长老萨尔山正用一种古怪的语言念诵着经文。

火烧起来的时候温卓忽然想到了那天的庙会篝火。

温卓看了一眼身旁的玉阑音。

“……你在难过吗,阑音。”

噼里啪啦的火声里温卓模糊道。

“嗯?”

温卓没再说一遍,因为他觉得玉阑音其实听见了。

玉阑音过了很久才开口道,“当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没有你高,还是个小孩,饿得皮包骨头,我给了他一只被我烤焦了的兔腿。”

温卓意识到他在说的是山桂的父亲。

“那兔腿是我不要的,可他却记住了,后来就总想着报答我。我什么也不缺,更何况他也只是个半大孩子,从一个孩子这里拿东拿西像什么话,就都找理由推脱了,直到他前些年生了病,连起床说话都是个麻烦,便不再追着我念叨了。”

说到这里玉阑音顿了下,“他生了病之后——包括昨晚,我总在想,哪怕之前我说个希望他替我煮个茶送个药,随便哄着他帮我跑跑腿呢。”

玉阑音没再继续说下去。

其实这是温卓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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