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回去将近辰时,京都监已经恢复生机。

他们跟京都监小厮说明了情况,随后一道进入苏子渊房间。

老人似乎还是维持着昨日的姿势,脑袋低垂,眼神浑浊,靠在床上一动不动。

“苏大人,”洛无律欠身朝着他行了一礼,“府上邪祟已除,我几人便不多留,特意来向大人作别。”

苏子渊表情未变,只道:“那女鬼呢?”

“已经转世投胎,大人不必担忧,日后她再不会现身在您面前。”

“再不会么……”老人头压的更低,他低声喃喃,似乎在回答洛无律,又似乎在自言自语。等到头完全垂不下去,才伸出一双嶙峋枯瘦的手覆上眼帘,过了片刻,他忽然低低笑出声来,“好……好啊,见不到也好、也好……”

褚苏惯会察言观色,立马瞧出苏子渊这反应不同寻常,但他向来懒得掺和进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杂事之中,于是在其余几人察觉之前,火速又向苏子渊道了个别,拉着小师姐以及两个同门离开了。

随着门扉声落,诺大的房间再次陷入寂静之中。

苏子渊一直在笑,可笑着笑着声音似乎变了味儿,带了嘶哑,染了悲怆,忽地就让人听不分明,这位年迈的老人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他望向泛着昏黄光晕的落地铜镜,笑得剧烈了些,连肩膀都微微颤动起来。

“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他说,“死了都不愿意再见我一面。”

京都监上空一直化不开的雾气慢慢消散,多日不见的阳光终于透过斑驳的枫杨树叶照射进来。

铜镜不知是何材质,似是受潮太多时日,蓦地感受到温暖,镜面竟‘砰’的一声裂开几道缝隙。

苏子渊听到动静止了笑,缓慢掀开被子,从榻上颤颤巍巍地走到铜镜面前。他盯着裂痕看了许久,才伸手轻抚上去,接着长叹口气,喃喃道:“阿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闭眼,用拇指指腹擦了擦眼角,再睁开,浑浊的双目掺了血丝,惨不忍睹。

他蹲下.身子,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一些不足为人道的往事。

深深扎根在心底,再翻开,带着凄凉的血色,只是回忆,便让人难堪,让人悲痛过甚,忍受不能。

他十五岁时,第一次见到鸣筝。

他自幼丧亲,天生性情冷漠,即使看到那么小的孩子浑身鲜血地昏倒在他眼前,心中也无一丝波澜。

那时节,他微笑瞧着她,唯一想的事情是这孩子日后可为他所用。

他二十岁时,鸣筝已经十五岁。

他带着鸣筝泛舟,听她说要寻得归路时心中竟生出隐晦怜惜,怜惜日复一日积累,不知何时变成爱意,渐渐满溢,难以自控。

京都监有在岁首拜佛的习俗,他二十一岁那年,在这天干了件出格的事。

他在庄严肃穆的佛像前,偷偷取出了鸣筝的祈福签。

他想,自己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可真的无法继续忍受了,他想知道,鸣筝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鸣筝说他自幼聪慧,当早早看出她怀有二心,实则并非如此,喜欢这种情感往往让人盲目愚昧,否则他也不会用这种下等的法子猜她心思。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打开了祈福签。

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他攥紧了纸条。

原来这便是她想要的吗?

那时候多年轻气盛,他将祈福签重新放回竹签桶,信心满满地发誓,他一定要让她安定下来,要给她一个家。

可她还太小了。

再等等。

等她再大一些,二十岁就好。

他二十四岁时,大周出了件糊涂事。

小皇子被悄无声息掳到问柳阁,周帝龙颜大怒,命令京都监三日之内找回皇子。

他与鸣筝先行打探,瞧着她的模样,他心生妒忌,怕教别人惦记了去,令她画上了男妆。

然后在问柳阁,她满身鲜血地倒在了他怀中。

她轻轻拉着他的衣服,说好疼。

他头一次手足无措,半分笑容都扯不出来,哭着求她不要闭上眼睛。

那时的情景他已经不太愿意再去回忆,因为只要一回忆,便心痛的无法呼吸。

他分明有意让鸣筝避开了所有可能危及生命的任务,却不想在这一次,在他与她同行的这一次,让长剑刺中了她要害。

他请遍了所有的大夫皆说回天乏术,比起费尽心力救她不如早早准备丧事。

他不信,找歪路子,请了恶名昭著的巫师。

巫师说要取人心头血才能勉强救回,而且即使救回身上也会落下病疾,再不能为京都监效力。巫师问他,还要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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