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往前走着,去寻那庭院深处的寒梅。

他的手不曾离开的我肩膀:“你方才说的一句,倒是好,苦自有它们的用处。你说的直白,可知道,有人曾同你说出过相似的话?”

我想不出来,便摇摇头:“陛下,我书读的不如你多,你这般问我,我怕是不知这个答案的。”

他却说了一句我很熟悉的话:“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左丘失明,阙有国语。”我顺着他的话说道。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没想到你除了太史公书,还知道此文。”

我又一次想起来“熟读并背诵全文”的好处来。但对于这一句话,我与标准答案或是他的想法有不一样的见解,于是忍不住说道:

“这些话虽读着令人振奋,可我觉得,其因果关系,便是错的。”

“如何错了?”他讶然问道,“此处,不是如你所言,苦有它的用处?正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行拂乱其所为。”

我叹道:“可后人何以知,文王不受纣王拘禁,而推演不出周易?仲尼若是受用得仕,为何就编不出春秋?孙膑若是没有受刑,或许能亲上战场,兵法之书可以再长几卷。左丘明若不失明,国语之外,定然还有余力,另著奇书。屈原若是不被流放,即使作不成离骚,照样可以写出豪情万丈的天问,流传后世。至于司马迁自己,他若不被孝武皇帝下令受宫刑,他也写得出太史公书,说不定,还能多为几人作传。”

他不置可否:“你这观点又是与众人不同的。方才还说苦有苦的用处,如今倒是又说了苦处是无用的。”

“我并没有否认苦难的用处,只觉得,这些只是后人自我安慰,自我激励之语罢了,教人在困境之中,永不言弃。但是人是否能够有所成就,所谓的灾难折磨、困厄之境并非先决条件,倘若为了著书以传,为了撰文赋诗,为了写出不朽之作,而让一个人受尽磨难,对彼而言,太过不公。

“倘若有选择,他们定然不希望自己过这样的人生。我作为后人,虽珍视这些不朽的著作,也认为这是瑰宝,可是若是私心而言,假如这些文章词赋,或是后人眼中的伟大,非得要他们的人生中的安乐,用他们的平安顺遂来换,我宁可不要这些,也不愿意这些人遭受这般痛苦。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应该遭受这样的苦楚。”

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想到那个影影绰绰,倏忽消失不见的世界,不由地悲从中来。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失落,将我搂得更紧了一些,缓缓道:“难得你会这样想,真是,至纯至善。”

“那陛下可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

“我方才所请。不可削减那些侍女和内侍的用度与份例。”

他微微一笑:“皇后贤德,不过到底出身公侯之家,想不到这些。”

“王公贵族,锦衣玉食,随意拿出门用的便是一个金饼,连五铢钱都鲜少见过。自然难以知晓贫者的苦处。”我情不自禁感慨。

他停下了脚步,微微蹙眉:“朕怎么觉得,你这话是在暗讽朕呢?”

我赶紧陪笑道:“陛下怎么没见过五铢钱?那日酒舍里头便见着了。”

他的脸竟然有些微红:“不仅见过,且用过了。”

“好好好。”我敷衍地答应,又忍不住嘀咕,“明明是我付的钱,陛下欠我的。”

这声音很低,却因周遭雪地的寂静而传到了他的耳中,他忍不住拍了拍我的头:“你还记着这事儿呢。朕不是让李内侍跑了一趟吗?总能还清那几日欠着你的五铢钱了。难道他没有把东西给你?”

我想起了我留在兰芝家的那个朱漆匣子,但我并不愿告诉他,便叹气道:“陛下,有时候,金银钱币能解决许多事情,但也有许多事情,是钱和赏赐所解决不了的。”

“比如呢?”

我有无数的话涌上了心头,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略一思量,说道:“就以方才所说的这些宫人为例,你把他们关在深宫里头,让他们离开了家人,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得见外边的天地,也去不成几次家书,辛苦不说,恐怕还胆战心惊的,怕伺候不好,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掉了脑袋,有性命之虞。”

他看着我,似是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宫里也有法度,并不是这么容易就掉脑袋的。各宫妃嫔,也不能随意体罚她们的宫里人。若是女使,到了二十五,未得宠幸,也可以放出宫去,自行嫁人。不至于如你所言,十几年、几十年禁在深宫中,不见天日。这里,被你说的,倒像是诏狱似的。”

他停顿了一回,又说:“不过,你待你的宫里人确实亲厚。朕责备她们不得力,也是总你替他们挡在前头。”

我脸一红:“只是推己及人罢了。”

他有些讶然:“推己及人?那你可是也害怕朕?担心说错话,做错事,会丢了性命?”

我支吾道:“这样的顾虑自然会有。”我仰起头,从他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个女子梳着垂云髻,穿着深衣,披着狐裘,俨然是汉朝年轻妇人的模样,不由地黯然说道,“只是,倘若是因此而不说话,或是只说一些冠冕堂皇奉承之言,那我来这一遭,有何意义呢?”

他似是有些欣慰,眼里含了笑意,但须臾,又有些迟疑地问:“那你可觉得,入了宫,离了家,离了乡,一辈子就被关在里头,见不得外面的天地了?”

我摇摇头:“我记得我一进未央宫的时候,陛下说,这里便是我的家,若是家,便不会觉得这里是一个囚笼,是个不得见人的地方。若不是家,哪怕天地再大,无处施展,也不过是大些的囚笼罢了。”

“这是朕之所期,你如今来得也多时了,可觉得这里是你的家?”

“很久以前,也是这般的冬日,有白雪,有寒梅,我的阿父告诉我,心安之处,便是故乡,便是家。无论是草舍陋室,还是华丽宫室,无论是乡村野地,还是繁华城池,唯求心安。”

建始四年的第一场大雪落下,盖住了所有的喧嚣,盖住了农人的劳碌。妹妹因着周义帮忙打水的恩情,去送一碗腌菘菜,屋里只有我与阿父二人相对而坐。白日寂静得就像没有尽头的长夜。

我望向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唯有一只孤鸦掠过长空,不知怎的,想问一问这个曾经的儒生:“阿父,你初到这儿时,觉得这里,好吗?”

阿父淡淡地答道:“有一屋一檐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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