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湖广路远(一)
春雨迷蒙,稀稀拉拉地坠在船蓬上,船内暖炉燃着,炉底不时迸发出三两火星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叩着桌面,玉盏里的热茶已经没了热气。
陈立康缓缓掀起船帘,进了驳船,落座在张霁对面,嘴角挂笑:“张大人好兴致,想来是芳书阁一案有些眉目了?”
张霁闻言冲着来人絮叨着诉苦:“这个案子有多难办,陈兄难道不知?若是昨日李云山身亡一事以畏责自杀结案,我现在就该得闲了,可……”
他犹豫着停住,执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了口,微不可查地蹩了下眉。
见张霁止住不说,陈立康执炉为他添了点热茶,试探道:“依着贤弟此言,这个案子也不算棘手,再说那李云山出自湖广,湖广李氏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在京都也没什么根基,一条人命而已,焉能困住贤弟?”
张霁心里生了寒意,面上不显。
他连叹了几声,接道:“陈兄说得不错,可难就难在主管都察院私牢的齐平失踪了,偏偏还是在李云山身亡之后。”
陈立康面色一僵,不自然地开口:“齐平……失踪了?”
“可不是,加之此案涉及芳书阁,陛下忧心得很,齐平好歹也是一介御史,就连他也被牵扯进来,我又怎么好顶着欺君的嫌疑匆匆结案?”
“这下属实麻烦,也是难为你了,听闻皇后也派人掺和进此案了?”
张霁眸色微沉,抬眼时眼底又染上轻浮之色,自然地接道:“不过一个女儿家,徒有些小聪明,口齿伶俐了点,还构不成威胁。”
陈立康愤愤道:“那是自然。只是如今陛下卧病,皇后却开始管东管西,一个女人,若不是忌惮着她母族的兵权,哪里轮得上她说话!”
张霁应道:“陈兄莫气。皇后膝下无子,咱们忍下这一时,还愁以后吗?”
眼前的人难掩贪色:“哈哈!贤弟此言我爱听!”
“对了,张某近日要启程去湖广一带,内阁诸事还请陈兄费心,尤其注意严靖一脉。”
陈立康眸光闪烁:“是为着芳书阁一案?”
张霁点头,忽又开问:“陈兄没有事情瞒着我罢?”
窗外雨声逾急,噼里啪啦地击打着屋檐,有如爆裂的鼓点。
男人一袭黑衣,神情狠厉,丢了沾满血水的匕首,垂目望向刑椅上奄奄一息的人,转身吩咐手下:“我近几日要出去一趟,看好他,别叫他死了。”
齐平艰难地睁开眼睛,挣扎着呕出一口血水,玷污了张霁的衣角,在他身后怒吼着:“张霁!我乃朝廷命官,你胆敢……”
张霁斜眼睨着他狼狈的样子,轻佻道:“不过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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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寝殿内香烟缭绕,屏风后女子身姿颀长,侧躺在软榻上,半晌微微睁眼:“姑姑,她还有多久到?”
“快啦,刚刚有人传话,她已经入皇宫了。”
秀漪答完,忍不住掩嘴一笑:“娘娘也太心急了些,半盏茶的功夫已经问了我三次了。”
皇后却不认,一双秀眉微皱:“这多好的下雨天,正适合听着雨声点香入眠,偏叫我们眼巴巴等着她来。”
话音未落,殿外的通传声已经响起。
秀漪应道:“叫她进来罢。”
卢知照一入殿便埋头跪拜,惹得皇后发笑:“怎么?出宫一趟跟着那些油锅里滚过一遍的人学乖了?”
“娘娘,奴婢有负所托,此案未有进展,情势反而愈加严重……”
皇后怎会不知?
若真是个好解的案子,她又何苦扮了十几天的旧情难舍,每日清晨都差人给那个半死不活的东西捎去汤药,才硬生生把月照塞了进去。
底下跪着的人又支支吾吾续道:“此外……奴婢有一事相求。”
皇后不耐道:“有什么就一次性说完,用不着拖拖拉拉,你连本宫都敢利用,还有什么不敢的!”
面前的人以头抢地,又是一拜:“烦请您允准奴婢前去湖广再探此案!若是最后还是未能为您寻得个满意的答案,我,愿意承担一切罪责!”
软榻上的女人轻笑:“你自称我比自称奴婢顺耳得多,准了。”
卢知照惊诧:“您这就允准了?不问问案情进展?”
“那是你应该烦扰的事,案子如何破的,本宫不在意。只一点,本宫要证据,是那种呈在陛下面前,能叫幕后之人哑口无言的证据。懂了就退下吧。”
秀漪姑姑向她递来一个眼神,卢知照依言退下。
出了寝殿,已至晌午,按理宫人们都该用午膳了,却见风茗还拿着个笤帚在殿外晃来晃去。
卢知照心头涌上一阵暖意,咳嗽了声,见风茗朝她看过来,又无声做了个口型——
“信我。”
离了皇宫,卢知照直奔东兴楼,出城的马车停在东兴楼外,他们去湖广前还要见一趟李玉章。
卢知照赶到东兴楼时,张霁与李玉章已经入席,见李玉章神情无异,想来张霁没有告知他李云山的死讯。
她讪笑道:“实在抱歉,出入禁宫搜查比较严格,来晚了。”
李玉章温声道:“在下无妨,大人还请落座吧。”
说着,他又向她递来一块黛青色手帕,示意她擦擦面上的雨渍。
张霁见女子抬手接过,动作轻柔,本就红润的脸颊上又染上几分可疑的嫣红,她皮肤白皙,显得面上的那几抹红尤为刺目。
他忍不住出言膈应她:“月照大人事忙,来晚些也情有可原,本官哪里好怪罪?”
卢知照却也不理,落座在他们之间,目光瞟到桌上的吃食,惊喜道:“你们竟点了油香烤鸭?”
李玉章接话道:“在下过来时张大人已经在了,这是他点的。”
张霁瞥了眼身侧已经垂涎三尺的人,不耐道:“话多。”
他又转而看向李玉章:“今日过来是有事要问你,且谈谈对李云山与李北行的看法,这不是审问,就当作饭后的三两闲谈,什么都可以说,连你自己的猜度也可以。”
李玉章正色道:“其实,在下与李北行并不相熟,他与我都是性格内敛之人,平日很少说话,但在书塾观此人言行,倒是个端方知礼的人。云山兄是我与他共同的好友,为人爽朗,性情开阔,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洁君子。”
卢知照听了此言,搁下手中的筷子,不禁心生酸涩。
为人爽朗,性情开阔……所以当时在堂上李云山才会如此恐惧别人识破自己怯懦多虑的一面。
她又追问:“那学识方面呢,我知道你们的文人风骨,怕是平日也不好把这一点放到明面上相互攀比,但是此案干系重大,还请李兄知无不言。”
李玉章坦言:“李北行在书塾时才德也属中上,课业勤勉,但算不上什么天资卓越之辈,云山兄倒是才华惊绝,因此书试放榜后同乡随考之人也多有不平。”
他又顿了顿,谦卑道:“云山兄之才学,恐非我等能够企及。”
张霁幽深的眼波里掠过一丝微妙的精光,截断了李玉章的话:“何必妄自菲薄?要说众多学子中真正有能力参与书试,够一够储相之列的不过寥寥,但你……便是其一吧?以你之才,莫说学识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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