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洒下来,窄巷里两道身影相对而立。
沈忆道:“陆大人,你难不成以为,我在帝巳城的大梁旧部,都是吃干饭的不成。我既然能查到孔雀楼,当然——也能查到你们在帝巳城做下的其他事。”
陆少安的脸色惊疑不定。
这时,沈忆又道:“我不仅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我还知道,你肯与秦峰青狼狈为奸,是为了你女儿,燕燕。”
陆少安立刻抬起眼,眸光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冰冷,朝沈忆刺了过来。
沈忆却仿佛没看到一般,自顾自说了下去:“六年前,魏军伐梁,你当时正任帝巳城刺史,当时为了抵挡魏军攻城,你一连几日几夜几乎不得片刻安寝,始终待在城楼上指挥,彼时梓娘正是临盆之期将近,而你却连回家看她一眼的空当都没有。”
被埋在心底多年的往事再次揭开,陆少安双目失焦,看着沈忆的方向,眼神却像是已经透过她的身体,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眸底如有颤动。
“实在没有办法,你只好拜托城中百姓,请他们务必带着梓娘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后来城门被攻破,你急急忙忙赶到约定的地方,却发现那些人为了躲避魏军,抛下了梓娘独自逃命,而梓娘就在那个破庙里,拼尽性命,为你生下了燕燕,然后撒手人寰。”
话音落下,沈忆身前忽而传来一声暴喝:“——够了!”
“不要说了!”
陆少安自喉咙中发出低吼,他死死盯着沈忆,双眸赤红:“你提这件事是想说什么?宋行野,我告诉你!这些帝巳城的人,他们该死!我陆少安兢兢业业,两袖清风,没有我,他们如何能过上好日子?没有我,他们早就沦为魏军铁骑下的一滩肉泥!我,从未做过半分对不起他们的事,可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
男人神情激动,在门前走来走去,几乎与素日插科打诨、浑浑噩噩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
“他们对不起我,他们难道不是该死!我难道不应该恨他们!燕燕自打出生便体弱多病,我抱着她求医问药,遍寻良医,花费巨额之数,我难道不该从他们身上讨要回来!宋行野,你少站在至高处高高在上地瞧不起我,我告诉你,我陆少安问心无愧,因为——”
他猛然停下脚,与沈忆对视,面容竟隐隐现出一丝狰狞:“这是他们,欠我的!”
沈忆望着眼前这个面带疯狂之色的男人,嘴角勾起,冷漠地,清楚地,嗤笑一声。
陆少安的眼神几乎要杀人:“你笑什么!”
可沈忆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相比于他的激动疯狂,她的眼睛如一汪平静清澈的湖水,他甚至能在她黑亮的瞳仁中清晰地看到他自己的样子。
可笑,狼狈,甚至可怜。
陆少安一脚踹向大门,铁门轰然发出一声巨响,他狂怒地道:“你他妈笑什么!”
沈忆面上露出真诚的疑惑,轻声问道:“他们为了让你闭嘴,给你分了多少钱?”
“十万两?一百万两?还是几千万两?”
“这么多,还不够吗?”
她疑惑地问道:“陆少安,这么多钱,还不足够治燕燕的病吗?”
“这么多钱,还不足够平息你心中的恨吗?”
“这些用上千条活生生的人命换来的钱,还不够多吗?”
陆少安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他很想说,不够!当然不够!永远不够!可,话到嘴边,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亦无比清楚地知道,那是,上千条人命。
他不说话,沈忆的神色逐渐变得冰寒,她冷冷地道:“陆少安,事到如今,你还要给自己找借口吗。”
少女清冷的声线如一把利剑直插入他的脏腑:“——你不是为民着想的好官,你也不是追念亡妻数年的深情丈夫,你更不是什么好父亲,或许,曾经是,但你现在,只是一个不断为自己的贪婪和欲望寻找借口,永不敢承认的一个懦夫,一个俗人。”
“——仅此,而已。”
“我也不指望你能站出来指认秦峰青的罪行了,你安心地躺在那一滩烂泥里慢慢腐烂发臭就是,可若你敢将今日我来的事情告知秦峰青——陆少安,你大可试试,看看会有什么后果。”
少女说完,冷漠地朝他瞥去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去,进了马车。
一道清脆的马鞭声扬起,车轴转动,马车缓缓驶离了门前。
只余那道人影,摇摇欲坠一般,在门前站了良久。
是夜,刺史府书房。
一身高九尺的男人推开书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自他的左眼角向下,一直延伸到左耳边,有一道极长的疤痕,新长出的皮肉在脸上虬结,更添几分狞恶。
书案之前,秦峰青自椅中站起,诧异道:“何兄?漏夜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此人正是掌管帝巳城城防军的护军将军,何玉良。
何玉良面沉似水:“今日那左果毅都尉,叫沈聿的,又来找我调兵,我旁敲侧击问他要做什么,到底是没问出来。”
秦峰青缓缓坐下,沉吟片刻,道:“孔雀楼事已毕,他们就算调兵又能做什么?”
何玉良上前一步,道:“所以我派人悄悄跟了上去,就在方才,我的人回来禀报,说沈聿带着兵出了军营就径直往孔雀楼西边去了。”
秦峰青立刻抬起头:“什么!往西去了!那不是——!”
何玉良点点头,神色中透出不可言说的深沉:“正是,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我思来想去,虽说他们没有理由会发现那个地方,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来同你说一声,商量个对策出来。”
中年男人枯瘦的右手按在书案的公文上,神色凝重,许久,他缓缓道:“眼下不能轻举妄动,那个地方知道的人很少,几乎不可能走漏消息,如今敌在明我们在暗,且看他们想干什么再说。”
何玉良面露犹疑:“可若是这样,万一他们真发现了什么,咱们来不及怎么办,赵梁和瑾王那边……”
秦峰青眼中闪过一道光,冷冷道:“绝不会来不及,就算届时真来不及,炸掉便是。”
何玉良似是因为这句话想到了什么,后背倏地渗出汗来,将里衣都浸湿了,他沉默片刻,道:“既然是这样,我先回了,若又有了那沈聿的消息,我再来同你说。”
话毕,他转身便准备离开。
谁知这时,书房大门从外面推开,出现了一道模糊的黑影。
那黑影很快迈进门来,屋内光线映亮他的面容,面无表情,竟是陆少安。
但他只站在门口,并不往里面走。
瞧见是他,秦峰青下意识皱眉道:“你过来做什么?”
陆少安道:“我来是想告诉你,翊王他们或许已经知道小西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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