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似箭,转睫春秋。
这一年赵瑰鸳八岁,时值冬末,天子病危,性情愈发残毒。皇城中不见白雪如缟素,处处血色如瑰,今岁新砌的白墙也被熏得殷红。
宗室贵族闻风而动,从四方急切赶来。
储君之位悬而未决,今上此时既不能在瞬息间变出个儿子来继承大宝,现下也没到时间去阴世请他的老父再给他生个兄弟。
赵氏无德,子嗣凋零,天子一脉五服之内的血裔早已投了丹炉,为皇帝的长生梦献出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匆匆从各地赶来的藩王们既提防着彼此,也将惊惧的目光投向了手握兵权的裴氏、秦氏等族。
除夕傍晚,宫人在墙角泼去了一桶污水,抬头望向宫外,只见红霞漫天,分外妖异。
山陵崩。
几乎是钟声刚刚响起的那一刻,宫门便轰然打开,裴氏与秦氏的子弟领着侍从如云,面沉如水地走了进来,行动之间带起一片兵戈曳地的声响。
天子寝宫之内,御前宫人伏地哀哭,口中呼道:“陛下遗诏,令吾儿赵仪继位……”
宫人说得浑身颤抖,旁人听了也觉得荒谬。
天子临死之际择定的继承者,竟是一个死人。
“仪太子早已死去多年,我等又该如何是好?”众人面面相觑,茫然不已。
而在一众慌乱无错的臣子中,裴氏、秦氏的领头之人则分外冷静。
秦氏家主面上悲痛,但眼角余光一直注视着裴不染那边。
注意到对方唇角那丝好似胜券在握的笑意,秦家主面皮抽搐,已然预料到了之后的不利场景。
这时只听见裴不染悲痛中带着庆幸的声音在众人面前响起。
“陛下保佑,太子殿下如今仍有一女在世。裴不染不负陛下、殿下厚望,已将郡主寻回,还请诸君随我一同前去将郡主迎回宫中,请殿下暂时主持大局。”
此话一出,群臣皆惊。
而在兵荒马乱的此刻,被人们寄予厚望的赵瑰鸳正坐在高高的栏杆上,笑容清浅地看向眼前熟悉的来客。
“……阿瑰,”秦沅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女,迟疑地唤出了这个称呼。
赵瑰鸳也不为难她,像从前一般乖巧地唤了她一声“沅姐姐”。
秦沅听了这声旧时称呼,心中终于轻松了许多。
这时她才有胆量向面前的少女伸出手去,想把她接到安全的地方。
“阿瑰,快到姐姐这边来,那儿很危险。”
面容秀丽却气质坚毅的女人向她伸过手来,目光关切,盛满了再真实不过的怜惜。
赵瑰鸳看着她,面上笑意仍未变化。那笑意既未增加,也未减少,不多不少,正是恰好。
与其说她时常保持着愉快喜悦的心情,不如说那是因为不知道该作什么表情才显露出的面具。
“很危险吗?”少女的语气中是纯然的疑惑,“可是如果到你那边去,我就不会死了吗?”
秦瑰说话时总是那样温温柔柔的,秦沅那时只觉得满心怜惜,现在幼妹秦瑰变成了郡主赵瑰鸳,这熟悉的语气听起来总觉得含了几分讽刺。
秦沅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她有心要说些什么,但又觉得好似此刻说什么都是错。
好半晌,她才嗫嚅道:“别怕,阿瑰,姐姐会护住你的。”
她执着地向她伸出手去,像是不得到想要的结果就永远不会收回手来似的。
赵瑰鸳没有理会她伸出的手,面上依旧含着那样飘渺轻柔的笑意。
时值年末,新岁将至。
天已昏沉,笼罩在天子阴影下的玉京却许久未像今日这般明亮。
纵然隔着厚重云海,也让赵瑰鸳窥见了热闹的影子,玉京此夜亮如白昼,好似正是盛世太平。
那白昼的光亮来自玉京百姓家中燃起的烛盏,来自淮河之上倒映的天光,也来自皇庭此夜的灯火煌煌。
她从重云的缝隙间看见万家灯火在地上次第亮起,仿佛天上繁星便栖落在那里。
似是天地颠倒,黄土作苍天。
赵瑰鸳慢悠悠地将手伸向天际,明月落在她稚嫩的掌心,一片皎洁的光海盈在她的眼底。
赵裴鸳盟,天授奇瑰。吾儿,爹娘会让你成为天下最尊贵无忧的存在。
记忆中的话语犹在耳畔,当年对稚子许下这般承诺的夫妇却早已逝去多年。
赵瑰鸳在许多年后的如今回想起这一幕,常年流连在唇畔的笑意渐渐消隐在夜色中。
她眉间忽生淡淡的倦懒,投向面前人的目光堪称清冷。
秦沅对上这目光,心中生出一阵莫名的惶恐。
“阿瑰……”她忍不住唤出这个熟悉的称呼。
赵瑰鸳背脊挺直,仪态端庄,举手投足间是出身天潢贵胄的从容。她坐在危楼的栏杆上,却好似端坐龙椅,执掌天下乾坤。
“秦将军,”赵瑰鸳这样唤她,轻声细语,实在温柔得过分,“我若随你回去,那么这天下,之后是赵家的天下,还是秦家主的天下,亦或者……”
赵瑰鸳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实在是温柔到让人怜惜的声音,只要你听见它,就算再如何冷硬的心脏也会为它融化。可她话中的内容,却一点儿也不温柔。
“……亦或者是秦将军你的天下呢?”
那仙露明珠似的少女仍是那般天真模样,在这一刻却化作秦沅心中的魔障。
若不是心魔化身,缘何能道出纠缠她多年的梦魇?
秦沅那只伸出去的手,在风中散去了温度。
赵瑰鸳好似天生没有感情似的,她依然是那样淡淡的表情,不管秦沅是如何反应,都无法令她触动。
秦沅勉强地在唇角挂上笑容,她在夜风中凝望着这位赵氏王朝最为尊贵的郡主,像是第一次见到她那般陌生。
“郡主慎言,微臣惶恐。”她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下来。
赵瑰鸳只将目光看向天边明月,十分疑惑似的说道:“慎言?我说错什么了吗?难道……”
春水一般的温柔眼波落在身上,秦沅听见了少女犹带稚气的声音,“秦将军执掌玉京五千兵马,代尔父平定四方叛乱,如今瞒着世人来挟赵氏女回宫,竟从未想过要做那个凡世间最尊贵的人吗?”
心中最为隐秘的那个角落被人刺痛,秦沅近乎狼狈地喝止道:“别说了,郡主,还请随微臣回宫,诸位大人还在等您。”
赵瑰鸳并不为她的疾言厉色而惊惧,她虽是轻声细语,却不显丝毫弱势。
“诸位大人在等我?是怎样的大人?何等大的脸面,竟值得仪太子之女于除夕之夜前去相见?”赵瑰鸳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稚嫩的眉眼尚未长开,少女身躯在广阔天宇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寒风在她身后吹起万千林涛,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从人世带走。
秦沅一边为她的言语心神摇曳,一边为她的动作心惊肉跳。
仪太子温雅端方,裴妃亦是凤仪万千,怎的生下的女儿却是这般……这般不似正道中人。秦沅想要找个合适的词去形容面前的少女,可左思右想,只想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硬下心肠,不再理会她的言语。
“郡主,得罪了。”
赵瑰鸳就这样清清淡淡地看着她,似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秦沅已上前捉住了她的手,刚刚揽她入怀,便听见少女含着浅笑的低喃。
“吾儿阿瑰,待得阿父登基,日后必将天下捧入你的掌中,让你做天下至极尊贵的人物。如此不在任何人之下,方得岁岁无忧。”
话中之意昭然若揭,掌心的手腕柔弱无骨,秦沅却定在原地,再无动静。
那魔魅还在耳畔轻吟,“可赵氏的江山都要亡了,纵是仪太子口中降下的金科玉律,此刻也做不了准。世间又有何道理向来颠扑不破?纵是从来如此,如今便不得转圜吗?”
秦沅好似化作了一尊僵硬的雕像,赵瑰鸳贴着她冰凉的脸,声音里不见蛊惑,只是寻常道来,“只要你是做主的那个人,那么天下的道理,不都由你规定?”
“与其日后求人做主,不如成为人主,”少女绽开笑靥,好像寻常人家的小女儿正在父母膝下撒娇弄痴,可爱可怜至极。可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好似充满着让人难以拒绝的魔力,让秦沅想要高声尖叫,却定在原地,道不出任何言语。
秦沅嘴唇颤抖,呼吸急促,死死地注视着她,如同注视着自己心中的魔念。
好半晌,久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秦沅才面无表情地开口道:“那么,郡主是要在天下人面前择秦沅为人主吗?”
话中几分试探,几分惶恐,几分质疑,交缠在一起不甚分明。
赵瑰鸳被寒风吹得不太舒服,从容自然地往她怀里躲去,半点也不顾忌此刻两人的敏感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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