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雪要小了许多。

纳兰容若一夜未眠,仿佛时光就这么耗着,在不知不觉间听见了前来伺候更衣和梳洗的下人的敲门声。

侍女看见纳兰衣装如昨,神情憔悴了几分,心疼道:“公子您……”

“哦,你来了。”容若反应过来,轻应了一声。

他指向已经燃尽的烛台叫侍女撤去,等侍女捧了温热的巾帕过来,他叮嘱道:“推开书房门后,你看见的我的模样,别跟阿玛说。”

侍女小心翼翼地把巾帕递到自家公子手里,应了一声:“是。”

容若用巾帕擦了三次脸:

第一次,他想让自己的冰凉的脸颊变得温暖;第二次,他想让自己凌乱的心绪变得平静;第三次,他想让自己变得清醒、清醒地面对接下来要遇见的人和事。

随后,他去内间换了一身衣服,就赶在早膳之前去向阿玛和额娘请了安。

明珠的态度一如寻常,对容若也回问了几句关心的话。

额娘则是留意到了容若眼神中的倦乏,吩咐了下人将早膳送到他房里去,让他不必陪着一家子吃饭了。

喝下一小碗粥之后,容若眯着眼睛小睡了一会儿。

梦中倒是没有出现祖王父多尔衮,反倒是看到了一幅大清入关时的画卷,战火纷飞、炮火轰隆、前仆后继,好像所有可以描绘战争的词语都不够用一般。

接着梦境中画卷收合了起来,画作一缕青烟不见。

切换而来的场景,是:

一棵高耸入云的松树底下,有两人在指点江山。以棋盘为界,左边的人叫做宋应星,右边的人叫做张岱,二人旁侧,还有一个小女孩。

容若觉得小女孩似曾相识,好似宛卿年幼时的模样,但又摇了摇头,不可能是她。

张岱问:“宋公可知为何多尔衮要迁都北京?”

宋应星不屑道:“其一,借着辅政为公的理由,私下控制幼帝;其二,自以为可以得天下人信服,龙脉在北京而不在盛京,做个傀儡皇帝背后的掌握大权的王;其三,占据北京相当于控制中原,实现了满清问鼎中原之愿,他想要证明自己比皇太极厉害。”

张岱道:“素闻宋公通晓周易算卜之术,不知可否为多尔衮的将来占上一卦?”

宋应星将大明特有的占卜道具拿出,细细盘算了一番之后,道:

“多尔衮罪有应得却死不瞑目!其兄长阿济格之女嫁纳兰明珠,生一子纳兰容若,可惜堪比子安,天妒早亡。”

“君、臣、家、国,重如磐石,不可谓是情殇,公子自是澄澈清明,困于情而非陷于情。本就是个遗世独立之人,何须再留世有所牵挂?”

容若从梦中惊醒。

额头上冷汗不止,却见身侧有个女子在为自己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换了几条手绢,正是表妹惠儿。

“像是个恶梦,又不全是。”容若坐了起来,“冷汗过了,我就把这个梦忘了。”

惠儿原本不想叫表兄伤心,但还是问起了梦境的具体。

“大抵是前朝的两位大家拿我跟王勃比,可是梦醒后我想呀,最起码我的性子不像王勃那么冲,以才比天上面我也没有王勃那么傲,王勃不通人情世故可是我不会,所以我的结局跟他肯定不同。”

容若挑了梦中的好的方面说,自身也往好的方面想。

“云破月来花弄影,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惠儿看着容若,“我倒是觉得表兄应当跟最长寿的词人张先‘张三中’比。”

“借惠儿吉言。”

容若下榻,与表妹一起到府中花园小坐。

*

花园之中,种植着一棵耐寒的玉兰树。

容若觉得白玉兰要在月色下才好看,他写过这样一首词来传达心情:

瓣似月色拂袖,香如开匣暗来。

水光庭中,哪寻玉瓶接仙露?一壶芳菲,觉来似春。

此刻,容若和惠儿正是坐在玉兰树下,只是天色晴朗,并非月夜。

“阿玛说白玉兰不如粉玉兰好看,要不换栽别的品种。我说不必,白玉兰有白玉兰的好,纯粹无垢,形色端正,常的化生。阿玛就依了我的意思,让这棵白玉兰树一直陪伴。”

“表兄亦是是喜欢水仙,水仙绽放,朵瓣洁白,与玉兰花相似。”

“无华无破,清新养目;以身傍花,见者欢喜。”

说罢这些,容若对惠儿聊起了正事。

“江山社稷,非皇上一个人可以左右。这里面除了国计民生和所得利益,也牵系着氏族的荣耀、气概和信念。惠儿你是个女子,你愿意做一个时常惦念着纳兰氏一族的沉浮、并且为皇上奉献全部之人吗?”

“表兄……”

“惠儿,下面为要说的话,请你以‘皇上的妃子‘的身份来听。”

“阿玛现在官阶是正一品,身为与索额图平起平坐的大臣,二人在朝中实力相当。皇上的后宫之中,由索额图的侄女赫舍里皇后执掌凤印,少了纳兰氏出身的女子,就相当于是珠玉缺了一角。阿玛认为,春来的秀女大选正是让后宫再添宠妃的好契机。”

宠妃。惠儿把这个词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表兄的斟酌用词太恰当了,以至于她可以不差毫厘地理解他的意思:

别的秀女被选中,都可以一概而称为“新人”。

而“宠妃”一词,则是把“纳兰惠儿”将要背负的纳兰氏一族的——不可回避性和步步为营性,都传递的清清楚楚,无需再赘一词。

“阿玛和索额图都是深谙皇上心思的人,为了支持皇上擒拿鳌拜,二人必定会装出齐心合力为君的样子来,以表大义。一旦皇上事成、握权亲政,明党和索党定会斗争如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朝不安,后宫也未必能安,惠儿,到时候你要记着:你是在做着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该争到手的要争,与己无关看似无需争之事也要争,纳兰氏出身的妃子,不可平庸无奇、不可乖驯任欺。”

“惠儿明白伯父的意思了。”

“幸好。你没有说‘惠儿记下表兄的话了’。”

“惠儿都知道,知道表兄你是打着心里为惠儿好的,方才的那些话,全是伯父的意思,是伯父自己没法对惠儿说出口、却苛令表兄你来对惠儿说的。”

“之前我一直觉得心里堵着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现在,我觉得好多了。”

“让表兄彻夜独坐,一心想着如何说如何劝……是惠儿的错。”

“惠儿你没错,你人如名字,聪慧玲珑,是个不可多得好女子。”

容若起身摘了一朵玉兰花,放在惠儿手里。

他从小亭台的一侧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了的笔墨,写道: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

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天涯。

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注1】

惠儿将那朵带梗的玉兰花别再衣襟边,看着坐在石桌前刚刚写完词的容若。

她似乎曾未从这个角度看过容若,一个他坐着、她站着的的角度,去看他的侧脸和眼角温润的眸光。

容若握笔的姿势、写字的神态、词成的一瞬间的欣喜、自读作品时的风雅,统统惠儿都喜欢。

而最珍贵的,莫过于是自己和容若一并融词中,成为了词中的一轮明月、一朵素花、一缕清风、一卷窗纱……

惠儿小心翼翼地珍惜着,珍惜着跟容若相关的一切。

*

明珠家的午膳,菜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精致。

除了做法多样、摆盘悦目的肉食之外,还有一半是恒例为容若备着的半素食,像是:笋蕨馅儿的馄饨、斋烧鹅、东坡素方、纯南瓜羹、羊肚菌鸡丝汤。

“惠儿。”明珠问她,“今日容若都跟你聊了什么?”

“回伯父,惠儿从表兄口中听得:皇上纳妃不分满蒙汉,所以他要教惠儿学会满蒙汉三语;为妃要有自保之力,所以他要教惠儿骑马射箭;为妃要言之有度,所以他要教惠儿言必行行必果;为妃亦要避免自恃,所以他要教惠儿脱颖而出之计。”

明珠面带满意之色,再问:“还有吗?”

惠儿跟容若汇合了一下眼神,见容若一点头,她继续道:

“表兄让惠儿明白了嫁给皇上的责任,惠儿会爱上皇上、也会让自己被皇上爱上。最重要的,是惠儿会时刻牢记着自己是纳兰氏出身的女子,让纳兰氏一族万安,让伯父在朝中、在家中、在内宫都稳操胜券。”

“好!”

明珠肯定地叫了一声。

容若本不情愿,却还是在额娘的眼神的暗示下,执杯对明珠道:“儿敬阿玛一杯。”

惠儿也紧跟在后,执杯对明珠相敬。

“好,好啊……容若,惠儿,好啊!”

明珠举杯向着这对表兄妹,然后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用罢午膳。

明珠叫了夫人带惠儿先走,把容若留了下来。

“今儿早上阿玛就看出来了,你强打着精神至今。”明珠对儿子既心疼又无奈,“可是被阿玛伤到了?”

容若淡淡道:“斯人独憔悴,儿自找的,无关阿玛。”

“你就爱瞒着。等到午后,阿玛就叫了太医到府上来瞧你。”

明珠关心完儿子,就用眼神吩咐了管家去办事。

“儿没事。”

“太医瞧你的时候,阿玛也会一并陪着。容若,你别硬撑。”

“儿想问阿玛,天生之病如何能好?”

“我明珠下令要太医治好的病,他们就算提着脑袋、也得想出一个根治无误的万全之法来!”

“那儿就等着太医来。”

“阿玛送你回房。”

明珠的这份关心,来的太快太突然,以至于容若分的不太清楚:

阿玛到底是真的在意我的寒症?还是因为这一整个上午,我在玉兰树之下、做成了一件符合阿玛的期待的事,他才对我这般好?

以前我生病憔悴,阿玛请的都是外头的郎中,为什么这回他要去请宫里的太医?想让我被皇上惦记,还是被慈宁宫的老祖宗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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