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已将亥时了,出来了这一日,大礼都成了,若还不好回宫,不单是陛下要过问,谢中书和郡主也不好安置啊。”
李衡在赵家送了新人登车仍不足,又随到谢家来。此刻更深露重,还站在新人院外观望,身后随侍的乳母钱氏已劝了多回。
李衡也知这话听了五六遍,脚下总算动了动,“这个时辰,父皇也该歇下了吧。”
钱氏弯腰牵起李衡,一笑:“那明日再去给陛下请安回话就是,殿下也累了。”
李衡跟着钱氏下阶,不防就打了个哈欠,“我不累。”
众宫人见他熬得这样,却还满口找补,都低头抿笑。倒就这时,一行人后的花丛里忽然沙沙弄响,引动目光纷纷聚去,竟是一个总角的孩子滚了出来。
李衡一见,却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忙遣宫婢去搀了过来,“你是谁家的?”又见他衣裳虽新,却着了泥污,颊上还布了许多蚊虫叮咬的小包,“这时节你躲在那里,可不成了舍身饲虎了?”
孩童一时只站着,钱氏看来,心猜是谢家的孩子,不好吓着,正要求李衡开恩放了他走,竟见他敛衣行礼,端端正正跪下了:
“小人赵澈,拜见太子殿下!”
李衡本是寻常问他,倒一惊,既为他礼仪咸备,也为他这名姓,“你是老师家的?那我白天怎么没见你?你一人在此岂不要叫老师担心了?”说着便亲自扶起来。
赵澈复一拱手,从容道:“回殿下,小人父亲是吏部主事赵启英,祖父正是太子太傅。殿下今日驾幸敝庐时,小人随母亲站在最后,故而小人才有幸识得殿下玉容。如今这般,只是小人私心,想看看小人的姑母是否安好。”
李衡早将这些人事理清楚了,他的姑母不就是自己的赵学士么?“原来你和我一样心肠。只是,你几岁了?”
赵澈应道:“小人是开和十一年生人,已满八岁了。”
“那你还比我小两岁。”李衡细细点头,牵起了赵澈的手,“走吧,很晚了,我送你回家,然后我也得回宫了。”
赵澈倒不敢握掌,“殿下,小人不敢无状。”
李衡却不管他,已带着他往前走,“你以后别自称小人了,你姑母在我面前是自称臣的,你也学她吧。”
赵澈尽力伸长被牵住的手臂,不敢与李衡并肩,“可是姑母有官职,小人尚是白衣,不敢僭越。”
李衡嗤笑了声,“你才八岁,还能是个五品官吗?哎呀,你就听我的便是了!怎么老师家的人个个都是把规矩当饭吃的。”
赵澈不敢再辞,倒是众宫人一路听着两个孩子的对白,又都不禁低头忍笑。
……
李衡倒不必将赵澈送回赵家,才到前庭,已见他父母找了过来,自此分别。踏进宫门时已将子夜,李衡眼皮已重如千斤,却不料丁仁成就在夹道上守着,又将他带到了内宫蓬莱殿。
蓬莱殿是天子寝殿,李衡自被立储,虽不及元服加冠,却也早早受命迁往了东宫,因而数年来已不常踏入内宫。
如此,再是昏然欲睡,此刻也不得不撑起精神。可谁知,父亲却并没高坐殿上,竟是立在门下等他,一见就将他揽进了怀里。这一下,李衡的睡意全都散了。
“阿衡今日可玩得开心吗?”
李衡毕竟才十岁,年少失恃,多有寂寥之时,也就是有了赵学士后,数月间才开朗许多。于是父亲此状便让他瞬时就红了眼眶,强忍了半晌才颤颤回道:
“儿臣不知父皇还在等着,儿臣知错。”
李煦望见孩子眼中泪意,不觉蹙眉,“阿衡何错之有?”
李衡低头不语,虽一直被父亲揽着,两手却不敢触碰圣体。李煦亦能体察,先遣了殿内侍奉的人,将孩子带进了内殿宣室。父子榻边并坐,才见孩子神色松缓了几分。
“阿衡,已经没有别人了,可以给阿耶说说今天的喜事吗?”
李衡微微抬头,仍有怯意,又观望了片时,终将一日的见闻都说给了父亲,越说也越不拘了。
婚事无非那些章程,只是当听到李衡唤赵露微为阿姊,又以林皇后的凤钗为贺,李煦才露出惊讶,“阿衡,你就这么喜欢赵学士?”
阿姊原是私下叫的,凤钗为贺也不曾事先请旨李煦,李衡虽才觉不妥,却并没有犹豫,起身禀道:
“儿臣与她一见如故。先前宫中大事,她为了臣能安心,就一直陪着臣,太傅不在,她就给臣说故事。她总是很有主张。”
“什么故事?”李煦越发稀奇了。
“陈书最后一卷,陈朝陈叔陵逆案。当时臣也不解缘故,后来才知,她是在教臣,何为览前王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镜。所以臣知晓大事后并没有感到一丝害怕。”
当日李煦回避太子的探望,正是因为太子年少,舐犊情切,毕竟,李衡是他和林皇后唯一的孩子。然而,他此时竟觉自己做得还不如这赵露微。
“父皇,凤钗已经赠与阿姊了,臣不能收回来,若父皇生气,就只降罪于臣吧!”
李衡见天颜似有凝滞,以为李煦终究不悦,说着便要撩衣下跪,却再次被揽进了怀里,“阿衡无错!赵学士更该赏,实在是阿耶对阿衡多有疏忽。”
李衡愣了一愣,倒没再局促,慢慢地也抱住了父亲。
夜已二更,宣室没再传出话音,李衡偎在父亲怀中渐渐睡去了。直至孩子鼻息沉稳,李煦才将他轻轻放到了榻上,为他脱去外袍,卸下冠履,一如寻常人父。
“陛下,不若移步东殿安置吧?太子殿下这处,自有老奴细细看着。”丁仁成守在宣室外久不闻声,忽见天子出来,忙上前应承,却见天子只是挥手,叹声问他:
“你说,朕让阿衡早早地迁居东宫,是不是太狠心了些?清筠在天有灵,又会不会怪朕?”
“清筠”是林皇后的闺名,丁仁成已许久不听天子这般称呼先皇后了,“殿下是储君,国本所系,自与别的皇子不同。”他并不敢轻易多提皇后。
李煦未置可否,回望了宣室一眼,又一叹:“大事之后,朕还没有好好问过阿衡,今日原是借着喜事想同他亲近亲近,不料这孩子竟有些怕朕。朕心中有愧。”
天家父子历来不同于普庶,可丁仁成最是知道,本朝天子更是不同于历朝的,“殿下未必是怕陛下,只是太傅将君臣父子的礼序教得好罢了。”
李煦一笑,抬手指了指丁仁成,“这几日就叫阿衡跟朕睡吧,不急送他回去。”
……
谢探微陪露微在谢家住过数日,拜了舅姑,见了家人,便一道回了岳家。露微自然欢喜,但见了父亲,便也不会忘了母亲。母亲的忌日是六月初五,并不远了。
然则此一件事却是夫妻二人同时提起来的。
露微原以为他不过是筹备婚事时有所留心,问来才知,这人竟早就推知了。那时露微病中与他坦陈往事,说起姚家小女满月之日正是母亲去世之日,而这小女的生日便是端阳五月五。
因而露微更觉宽慰,陪父亲用过饭后,便拜辞了,领了这新婿去南郊乐游山祭母。谢探微虽无二言,到底觉得仓促,而他提起来,也只是想早做准备,到当日再去郑重祭拜。
露微却知晓他的心思,一路笑而不语,等上山到了母亲坟前,看着这人战战兢兢拜过,才与他解释:
“我早想好了,就是要今日来,也不必你准备什么,阿娘生前别无所好,就只这一样。”
谢探微面色仍紧着,看向碑前一盘红玉般的樱桃,是露微一路捧在手里的,“那你是不是也和阿娘一样,喜食樱桃?”他倒尚未留心露微在饮食上的偏好。
露微摇头,伸手替这人拭去颊上汗珠,关于樱桃,心里一时涌出许多故事来:
“在咸京,自春天到如今中夏,樱桃易得,不是什么罕物。可阿娘并非出身咸京,我虽不知她的来历,但可以想见,她幼时是吃过很多苦的。”
谢探微亦适时地想起来,露微早对他透露过母亲是个孤女,“微微,阿娘在天有灵,必不愿你再为往事伤怀。”
露微见他将自己的手握得紧了,便是一笑,“我没事,你听我说完。”
樱桃旧事并不完全是母亲宋容的往事,其实露微最要提的,是去岁清明在母亲灵前摆下樱桃的一位不知名人物。而到如今,这人的身份已不再重要。
“所以,我倒猜想,这世上应该还有一个娘的知己,一直记得她,对她有一片真情。”
谢探微解了这桩缘故,倒也瞬时懂了露微之心,不再一语,松了手,复往宋容碑前一拜。
时过中夏,暑气蒸燠,然而山间清风却是无限清凉的。清风可遣幽怀,何尝不是知己,眼前人又何尝不是知己。
……
夫妻在临近申时下了山,登车回城,谢探微只叫仍去赵家,却被露微改成了将军府。谢探微方反应过来,露微这一日的安排都是早想定的,不止是祭母。
“去看过阿父,明日你就去上职吧。”
马车驶入城西一片,露微忽然说起,谢探微一直盯着她看,心里满足,却是一无思量,顿了顿方道:“不急的。”
露微知道天子给他放了长假,也给自己传下口谕,虽还是做东宫学士,却不必像婚前那般定时了。“这事没得商量。”
谢探微也知职责所在,不能久溺私情,不过想耍个无赖,却早被看穿,一笑:“好,听你的,那明日先送你回父亲身边我再去。”
这“父亲”自然不是谢家的父亲,露微深吸了口气,仍清楚他在想什么,只是她既心中有底,也是有所筹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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