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探微履新司阶,虽还是金吾部属,却不比从前街上巡警,乃是备职宫廷,近侍天子,更须恭谨庄重。
然则这一日才到差,站在紫宸殿廊庑之下,却连金殿玉阶还没焐热,就见自己的父亲,新拜宰相的谢道元匆匆而来。再等近前一观,父亲的神色比脚步更忙。
此刻常朝早散,虽说臣子面君并不稀奇,可究竟是天子传见,还是臣工谒见,他才来也不知,只衡量着两者有别,终究也无谓多管。他想,定是与自己无关的。
唯一让他不费思量的是,父亲自来时,到两三刻后又快步离去,始终不曾舍给他一眼,即使他站位靠前,很是显眼。倒是左右的新同僚都知他父子来历,见此情状,反替他找补似的,送上了一双双促狭含笑的目光。
罢了,这也无谓同每个新认识的人解释,反正他如今的升迁都是凭自己本事得来的,无愧。他又想。
……
从酒肆返家,露微仍是走的后门。来回不过一个时辰,却听雪信又探来消息说,父亲已经回来,杨家的媒人函使也已走了,只是并不知怎样交谈,又如何结论。
露微也不敢去问,思忖只觉“苏州沈氏”之事才是急于星火,而此事偏也有些奇巧之处——
依杨君游所说,他知晓心上人随亲上京之时,也正是露微被谢探微带到将军府之时。露微就是在将军府上见过一次,跟随谢家父母进京的谢探微的表妹,“苏州沈氏的名门贵女”。
然则,露微仅是听这表妹自报家门如此说,却一不知其名;二也不知苏州有几家“沈氏”;三则,就算此女即彼女,一年过去,万一她已回苏州,甚至已聘,便无解了。
看来,还是得先见谢探微一面,可如今这人司职宫城,不是上街就能寻着的,又不好再拖下去了……
“娘子,不得了了!又来了!”
半日未过,雪信的喊声竟第三次穿墙而来。露微已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处之,烦躁,发懵,随便吧——
“又怎么了?!天塌了?”
雪信在隔屏前刹住脚,面色红白交替,吐一口气恨不能先吸进三口:“天没塌,是新安县主又来了,谢尚书也来了,是来……”
雪信不大清明朝廷的事,还以谢父之前的官职相称,露微方想纠正,却才听这个大喘气的人交代了下半句:
“是来为谢公子向娘子提亲的!”
露微目光一缩,似无限惊惧,继而平白起了一阵猛咳。但身体剧烈的震荡,却教思绪从纷乱中渐渐归位,再无言辞,她抬脚奔出了房中。
……
过午,紫宸殿前金吾换防,谢探微回到卫署,因天气渐热,通身甲胄早焐得中衣汗透,他便只想赶紧卸甲更衣。可刚走到职房门前,却忽有一个士兵奔来叫他,也不知缘故,只说将军传唤。
于公于私,谢探微都不敢耽误晏令白的事,便立马转向去了卫署正堂。然则到时,除了晏令白,堂上竟还站着天子内官丁仁成。
“谢司阶,陛下命我去传旨,命你仪从护卫,既来了,不必多礼,快随我走一趟吧。”
谢探微尚在行礼之间,也不及问其事,就被丁仁成拦了下来。再看晏令白,只是清清嗓子,还把脸挪开了,也不理他。
“请问丁内官,往何处传旨啊?为何单叫下官一人护卫?”谢探微虽清楚金吾是有仪从之责,但君王有命,自有固定的仪仗,并没有只叫一人的道理。
丁仁成皱了皱眉,“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左右是陛下之命,你还敢质疑不成?”
谢探微只是疑惑,倒不敢领这个罪过,忙缄口不提,跟随去了。只是不免又出了两身汗,汗酸味自甲胄下阵阵飘出,窜入鼻腔,由不得他揪眉龇牙,连连吐气。
……
立夏才过,百物滋润,径侧垂下的万千丝绦,随着猝然拂过的纤薄肩膀任性翻扬,便索性馈赠了几片碧玉在云鬟之间。
顷刻,这满沾清芬夏意的身影翩然入堂,敛去声色,悄然挪移,于淡烟流水的画屏之后,低低伏下,轻轻侧耳。
一时只有些茶盏之声,想来客人并非才到,来意应也无须多言,难道是在等父亲的示下?或是父亲依旧不愿松口?
露微正心中无底,一声清脆的置盏声后,忽然听见了谢家父亲的话音:“太傅之心,谢某其实深知,为人父母而已。”
谢家这对父母,李氏自不必再多想。倒是这位父亲,因谢探微之故,露微由来的感觉只是敬畏。便也不曾想,他竟能为谢探微亲自登门求亲。
而其实,两家议婚之初并不需要双亲直接出面,只是要问女家之意,像杨家那样遣媒人函使前来才是依礼,既无唐突,更是留给彼此进退的余地。
故而,父母具到,意思也不言自明了。
“我谢家虽世受天恩,忝承门荫,然先人绪业,不过仰赖子孙延庆,故谢家教示子弟,素以修身立志,律身守道为诫。太傅想已知晓,谢某长子虽自幼无赖,但五岁上便送至边州,跟随晏将军修习历练,如今也算薄有功名。”
露微虽有些思忖,但听到此处,仍不觉提了口气,淡淡笑意便自唇角浮现:谢探微大约还不知道父母来此,更应该不会想到,一向低看他的父亲竟夸他了。
“太傅厚德,若能于明镜高台之上,略布春泽,便是小犬终生大幸。亦素闻令爱德才兼备,既为太傅掌珠,亦堪当世贤媛,谢家敢以礼请,愿结高援,伏乞太傅不遗,恩赐嘉命!”
议婚自是要说些动听的话,可露微只见过婚书上的官样套话,便此听来,早已面红耳热,虽躲避屏后,犹如曝露人前。然则,又不得不感慨谢家一片至纯,非同俗流。
暂按心中狂跳,露微不由更向屏布贴近了些,想瞧一瞧外头父亲的动作,倒只见纹丝不动的一个朦胧身影端于上座。
然而,话音落下并不算久,终究等到了父亲的回应:“谢相过誉了,也不必过于自谦。只是赵某尚有一问不解,还请赐教。”
父亲的语气很是平常,露微觉不出味来,只看屏上透影,堂侧席上,谢家父母双双起身,同声一齐:“太傅请讲!”
父亲却发出轻笑,复请他们回座,才慢慢说道:“赵某只是前时风闻一事,贵公子竟有意为小女入赘我家,不知可是当真?若是真,也不知谢相和郡主可舍得?”
刚还惠风和畅,霎时彤云密布——这入赘之言几时被父亲知道的?!父亲又当着谢家明说,难道是要逼迫他们就范?就算要拿些架子,父亲何时成了这样的人了?!
十万火急了,不管谢家会不会接这话,露微都无法再作壁上观,立刻绕过画屏,跑到了堂上:
“阿耶从哪里听得此事?既是风闻,必不是真!”
堂上尊长岂料露微忽然出现,都惊得站起来。尤其是赵维贞,脸色青白,怒也不是,回也难回,一双眼珠瞪得快弹出来。一晌,倒是李氏从后拉住了露微,皱眉一笑,对她摇了摇头。
露微也是一时意气上头,眼珠自李氏望到谢父,又到自己的父亲,来往两遍,终一恍然,想起礼节的事,大为羞惭,忙缩退了两步,双膝下跪:
“阿耶恕罪,是露微冲撞了。”说着便将双手举过头顶,“阿耶莫要生气,打我就是了。”
赵维贞从未打过露微一次,露微也是第一次对父亲做此状,从前只是母亲宋容如此罚她,用竹尺打手心。
然而,赵维贞尚无动作,家法也没人递来,李氏便俯身护下了露微,谢道元更则挡在了露微面前,替她求告:
“太傅,女儿身躯娇弱,不堪责打。不若谢某现在就去将犬子唤来,太傅打他出气也就是了,随便打,谢某绝不阻拦!”
赵维贞胸中气浪稍平,但自家女儿如此拆台,实在脸上难堪,而见谢家夫妇这般作态,自己更是大势已去了。于是,重重一叹,挥手指向女儿:
“还不起来?!休再放肆!”
露微并不敢觉是宽恕,这约莫也是父亲对她说过最重的一句话,便向李氏和谢道元略一致礼,低着头走向了父亲身后。
一时不知此事还能如何化解,但不及露微走完这两三步路,堂外忽报:“圣旨下。”
再等她惊觉转身,第一眼对上的竟是谢探微的脸。这人的目光在白日里亦如明灯般,闪着令她满面灼热的光泽。
他怎么来了?偏他父亲才提了,就这样巧?!露微愕然,但隔着一堂众人不好靠近,手持圣意的也另是内官丁仁成。
赵家还是第一次有天子的使臣亲临,赵维贞急忙迎了上去,伏跪听宣,“臣赵维贞接旨。”
自然,包含露微在内,所有人都随后齐齐跪下了。
只听——
“维开和十九年,岁次辛巳,四月初十日,皇帝若曰,太子太傅赵维贞女赵露微,禀性贤婉,幼彰惠问,朗然夙成,敏晤内昭,今特赐婚于中书令同平章事、吏部尚书、江都伯谢道元子谢探微,二姓之合,千秋万岁,永结同好,钦哉。”
原来,谢探微的灼灼目光是因这一道赐婚的圣旨。
宣旨之声落定,父亲接了旨,丁仁成在向尊长们道贺,而露微却一时不曾起身,似还没缓过神,直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扶起,又大胆地将她带离了喧杂。
“微微,你不高兴吗?!”
还是来时青条如帘的小径,眼前人目光也依然灼热。
“我,你……”明明就是高兴,却像初学蒙童,还不知几个辞藻,不知何以形容,“是你去向陛下求的?”
谢探微压不下嘴角,只摇头看了眼身后中堂的方向,“不是我,大概是我父亲。你信不信,我是到了你家门前才知道的?”
露微眼睛略略睁大,不禁联想先前谢道元的言辞态度,果然有备而来,舒气一笑,“信。”
但见爱人展颜,谢探微再也等不及,也无须再顾忌,立马将人拥入了怀中,“天子金口,从现在起,你就是我谢探微的妻子了!”
知道这人忘情,露微却被挤在坚硬的盔甲上,半身都硌得慌,“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什么?你说就是!”谢探微虽放开人,却还是要牵着手,气息微喘,早已无法静心。
露微提了口气,抿去笑容,“你之前是不是和我阿耶说了,你想要入赘我家?你来之前,阿耶还反问你父亲了!”
虽然婚事有了结果,但露微不想心里还悬着个谜题。思来想去,此事她托付过晏令白,但晏令白与她有约,不大可能转告旁人,便只能是谢探微自己了。
果然,谢探微直接就点了头:“当日在宫中戒备,遇见太傅,就壮了胆子说了。虽然他一个字都没回我,可我也算踏实了几天。微微,你不知,我自和父母提了,一直不曾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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