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平三年的初夏,有着建始四年,我在豫州平县的草庐里甫一睁开双眼所见到的一样焦灼的阳光。扬尘在阳光下无休止地起舞。

这支舞蹈本来是属于我的。

四年之前,我十九岁,正是读大一的年纪,在去舞蹈教室排练的路上,一辆疾驰的汽车阻断了我的去路——去路,或是生路。

光影旋即而逝,声音也消失无踪。

再度睁眼,我变成了十五岁身着粗布麻衣的陌生女孩的模样,眼前也并非雪洞似的医院,而是一个茅草与黄泥所筑的草庐。扬尘舞蹈的背景里响起的,是杜子美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及一个自称是我阿父的落魄儒生,因女儿意外跌下山崖昏迷数日、五月未雨,井水涨价,以及粟米减收而发出的长长的叹息。

起舞的轻尘在转年变成了平地扬起的黄沙。而组成这沙砾的,却是肆意飞舞的蝗虫,它们在半空中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困住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乡民的生计,也加快了包括阿父与我在内的许多乡人离乡的步伐。

这样遮天蔽日的网被滚滚春雷与旋即而至的暴雨所打断。可是舞蹈并没有停歇,它很快成了属于我的舞。

耳边还盘旋着舅父的话:“阿姝,舅父帮你寻了个好去处,你要有福了,有福!”

这句话在抬棺人“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的歌声中落地。

河平元年的年末,也是因蝗灾离乡之后寄居于舅父家的第四个月,正是冬日最冷的一天,朔风凛冽,卷起了阿父新坟前焦黄的枯草,卷落了阿母旧坟旁桂树最后一片叶子。

纷纷扬扬的雪花随着他的话音飘落而下,把舅父口中的“福”字也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样子。

“什么样的去处?”一年半之前的我,身体已经从初到汉朝时十五岁,变成了十七岁,声音颤颤,还含着阿父病逝落葬时的哀声。

“往骁骑将军曲阳侯家作舞女!去长安,天子脚下!岂非有福?”他高声将自己的声音变做了锣鼓,要力证我的福分,似乎这是:喧天锣鼓开官道,春风得意马蹄疾。

而雪好像也在这锣鼓声中受了鼓舞,越下越大,很快盖住了我在这个时代的阿父的坟茔,盖住了抬棺人的歌吟,盖住了舅父絮絮念着的“得了两万钱”、“舅父家贫”、“别无他法”的悲音。

河平二年的第一天,正是在我在汉朝所经历的第二个元日,天空铁青着脸,而我上了一辆去往长安的牛车,没有皂盖,没有帷帐,凌冽的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把分离的愁绪,把莫须有的祝福,把我在这个时代最初的生活,统统吹散在了身后。

不过,当我起舞的时候,闭上眼睛,我就仿佛回到了曾经那个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到达不了的舞蹈教室。而母亲抱着花在台下笑吟吟地看着我。

“姝儿,一会儿咱们就能面见天颜了!”阿昭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也是舞女,与我年纪相仿,同样出身贫寒,家里共三姊妹,在双亲于建始四年丧生于衮州东郡的大河水患之后,皆入了当地郡守府宅,成了舞女。而三人之中,唯有她身姿最为窈窕,因而在三年前被郡守送至长安,辗转入了侯府。

她的话让我抬起了眼眸,在阳光下不断起舞的轻尘,将我引向的,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之处。

这里正是自建始四年,从全国各地募集了十万劳工与两万工匠,修了整整三年才建成的长清宫,与阿房宫一样,它同样高踞长安之郊的骊山上。

“你说,陛下会长什么样子?”她的话蹦跳着出口,脸颊上的胭脂在初夏的阳光下,显得更红了些。

“还能长什么样?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我笑着答道。

她在我耳边悄声说:“我猜陛下应当长得好看。你看,后宫嫔妃一个个必是凤仪万千,太后年轻之时定然也是美人,生下的孩子自然也貌美。”

“那万一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呢?”我冲她开玩笑。

她却朝我摆了摆手,自信地说道:“不对不对,当今的天子十八岁继承大统,也就是建始元年,如今是河平三年,是他继位的第七年,故而应当是二十五岁左右。怎会是垂垂老矣?”

“那,听说天子一日可以吃四顿,顿顿有肉,万一,万一是一个胖子呢?”我又顽笑道。

她听见“肉”字的时候,眼睛亮了亮,这让她似乎没有听见后半句关于“胖子”的说法。早在苏轼写诗的一千五百年前,人们就已经奉行着“无肉使人瘦”这句箴言,尤其是对于舞女,既要翩跹起舞,瘦是先决条件,既要瘦,自然不能见荤腥。

不过,虽是依旧受着饥饿,但不至于忧心一朝断了米粮。舞女虽不起眼,对于王侯贵族而言,却是为生活调味的必需品,譬如盐。盐铁官营,价格不低,对于贫者而言,自然是可以舍弃的。

而舞女歌女的数量也是权贵攀比的条件。王侯权贵受着先祖的庇荫,虽然或已忘却了先祖大汉建国初期的艰险与不易,但都将淮阴侯那个时期的名言谨记于心,奉为圭臬,那便是“多多益善”。

在这样的多多益善中,我自是泯然众人。既鲜少有舞于人前的机会,倒是免了摧眉折腰的苦恼。

对于肉以及一日四餐的艳羡很快被宫人一声严厉呵斥以及一对怒目,打断了:“后面的人,行宫重地,不许言语!”

虽然所谓行宫重地的战略意义我尚未领略,不过这话音之重,让所有人一下子噤声。

宫人引我们前往偏殿,或者是偏殿的更偏之处,需要一路经过曲折的回廊,在这回廊驻足,便可以望见大殿。

汉白玉的台阶一级一级往上,好像要直铺到天宫中去,在初夏的阳光之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殿前足有几里之宽。朱漆的柱子以汉白玉为柱础,盘旋着错金银螭虎与青雀,引颈而望,向着檐下彩绘着苍龙与凤鸟的木梁。它们俯首做出朝阙的样子,望着大殿厚重的黑漆大门。

一整排的宫门禁卫甲胄煌煌,巍然屹立,俨然也成了错金银的雕饰的一部分。

正是:

雕金楠以为柱兮,刻水杉以为梁。

饰白玉以为栏兮,阶靡靡而无穷。

沐之以日耀兮,白灿灿成奇光。

浴之以月华兮,波泠泠似琼浆。

廊缦缦拟阿房兮,烟袅袅而胜未央。

倘若宫人口中的“重”是指其字面之意,或是指雕饰之重,那么这里确为“重地”。

交头接耳不被允许,驻足而视自然也是对行宫重地的亵渎:“行宫重地!岂可东张西望!”

在这样的呵斥声中,我们候在偏殿,也只能变作了墙角雕饰的样子,成为罗帷文秀上美人的一部分。

这时候,我听见了一种音质醇厚,气势恢宏的打击乐,或铿锵磅礴,或清朗悠扬,绵绵不绝,余音袅袅,从主殿的方向传来。

这时候,一个年长的内侍走了进来,罗帷上的美人活了过来,迤迤然拜倒,行过万福。他仰着脸,用打皱的下颌对着众人,待到行福全然完毕,才缓缓开口:“跟着来吧。”

这句话没有主语,若不是殿中没有猫狗,而他双眼所望之处也并无鸟雀,或许会让人会错了意。不过,众人行福之后,依然保持着画中人肃穆的样子,不动声色,静默无声,只在内侍转身的那一瞬间,脸上各自露出了紧张不安,或是羞怯之色,或是暗生欢喜。

离主殿尚有十几米时,走在前头的内侍又停了下来,忽然转身。好在他依旧是仰着脸,容了众人将脸上的喜色、忧色、愁色、惊色都稍稍收敛:“都记住了,入殿之后,不许抬头,稽首时三称万岁,礼毕之后,需等陛下……”

他的声音尖细,又仰着头,让这声音飘絮一样轻易随风而散,而无法在人的心头稍作停留。

落在我心上的只有那宏伟的打击乐声,离主殿越近,这声音越加清晰,每一个音符都让我的心随之震颤,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就像是来自上古时代,礼乐文明的绝响。

随着最后一声清脆的金石之音,音乐停了下来,但余音绕梁,更绕于我心。

跟随着流云似的舞女一同入殿,我便看到了一整排青铜器的编钟,乐师肃立一侧,这便是方才乐声的来源。

十九个编钟庄严而又肃穆地排列,朱漆架子顶部有着鎏金青铜飞龙浮雕,龙行云间,昂首向天。钟身呈扁凸状,有几何纹与蟠虺纹。形如骆驼或是金牛的青铜错金神兽伏趴于地,背上连着一根长长的铜柱,托着编钟的架子。

而宫殿四面东南西北的墙边,皆有这样一堵编钟或是编磬,让这个声音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或是从我的心里出来,形成了回响。

这是第一次,它们不以博物馆中一身风霜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我几乎想要停下入殿的脚步,伸手摸一摸这在历史长河中轶失的文明,再听一听钟磬之音的绝响。

好像有人从身侧狠狠推了我一把,我身子一歪,几乎跌倒在这堵青铜编钟上,回过神来,只见众人已经纷纷伏跪在地,向殿上的人磕头作揖,阿昭本在我身侧,使劲拽了一把我的手,把我也拉到了地上。

“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我跟着磕了头,然后直起了身来。坐在殿前中央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穿着玄色的朝服,头戴通天冠,不过由于离得并不算很近,我依旧看不分明他的眉眼。

为何是“依旧”?

建始五年的年初,尚且没有因东郡治水成功而改元成河平。那正是我初到汉朝的第二年,豫州多郡苦于旱情,飞蝗成灾,天子前往嵩山祈雨,他的大驾在上巳节前日经过了我所生活的平县,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天子驾临的喜悦,以及对于即将到来的风调雨顺的喜悦。

“万岁!万岁!万岁!”这个声音像海浪一样席卷,而人们在这个声音里也像落潮一样倒伏于地。

天子六驾的乘舆就在这潮水之中,悠悠而过。他那时候头戴十二旒白玉垂珠的冠,目视前方,并没有转头看一眼街市两旁对着他山呼万岁的人群,只留给我一个轮廓棱角分明的侧脸,以及我的乡人一连数日的遐想与谈资。

我的邻人,五十出头的王阿婆站在本该一片新绿却因将近一年未雨而苍黄一片的田垄中间,向众人解释,天子的轮廓像极了她远在兖州的小儿。

周围人信服地点头,并补充道:她的小儿或许正因为沾了这一星半点的天子气象,而平步青云,如今已经当上了亭长,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王阿婆深以为然,插起了腰,立在众人中间,宛如自己也沾上了一星半点的天子母后的气象。

而另一位怀抱黑瘦小娃的妇人,则不顾怀中小儿喝奶正酣,朝周围人举起她的孩子,力证这孩子的眉宇与天子如出一辙,在他人质询的目光里,她又急急地解释:只是一个白,一个黑,而孩子又因突然失去了嘴里衔乳,大哭不止,小脸皱成一团,使得本来九分相像,变作了不到三分。

还有人称,天子与他一样身量,身高八尺,虽然我至今都并不明白如何一眼便精确估计出一个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jjshu.cc】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