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班婕妤的柔声才打破了这沉寂:“此诗甚好,若是陛下听了,必然也将赞不绝口。”她的声音还有些微颤,仿佛迎着料峭晚风的,并不是诗中的落花,而是她自己。

我微微摇头:“此诗凄清,陛下不喜欢凄清的诗。”

郑美人怏怏然道:“虽是如此,可依妾之见,葬花一说,实在过于离奇。仅是赵婕妤一面之词,加上一首诗,怎能服众?”

“那郑美人觉得,如何才能服众?”

她略一思忖,朗声道:“当,讯问乐师。若是言辞一致,亦有葬花之语,才算二人清白。”

皇后迟疑了片刻,缓缓道:“将那乐师带上殿来,问问清楚。”

不足一刻,那张面白无须的脸便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比起上一次见,无忧似乎更消瘦了一些。眼角与眉梢纵然飞入鬓中,但失却了往日的神采。

他一入殿中,便颤颤地跪倒在地,全然不似当日身披红霞,侧身而立,面对着太液柔波吹埙唱歌的翩翩少年。惊惧使他的声音从清澈变得喑哑:“奴婢,奴婢拜见皇后。”

“你叫无忧?”

“是,是。奴婢为建章宫,乐,乐师,无,无忧。”

“你说,二月十四,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月十四……奴婢等渐台乐师,皆,皆在准备,半月之后的,合宫,合宫春宴。奴婢日日练曲,吹埙,不敢,不敢有所怠慢。”他单薄的身体随着他话音支吾而微颤。

“这乐师与赵婕妤过往甚密,连说话,都颇得赵婕妤精髓,避重就轻,连皇后殿下的问话也听不懂了。”郑美人嘴角一斜,现出一抹讥笑,“皇后问你,你见了赵婕妤之后,发生了什么。皇后日理万机,没有闲心与工夫来听你一个小小乐师练不练曲,吹不吹埙,这些废话。”

“还不快说!皇后与后宫妃嫔的时间,岂是你耽误得起的?”

后宫之人的时间,不过就是用于家长里短的寒暄,再就是赏花赏月与泛舟,有了闲情逸致之时,练练字,做做诗,翻几页书,再多,就是编织子虚乌有的故事,生造或是传播长了腿的谣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金贵。

可这句呵斥到底使得无忧的头折了似的,垂得更低,语言噎在喉咙里,发出的唯一声响,只是嘶哑的“是……是……”。

“黄昏之时,哦,不,日入之时……奴婢本在太液池边吹埙,赵……赵婕妤,只是,只是命奴婢吹埙,后,后,又让奴婢唱了,唱了一支曲……而已,如此而已。”这几句话滞涩似的,从他的喉咙里艰难出来。

“所唱何曲?”皇后冷冰冰地问道。

“乃是……重阳之日,赵婕妤所做的曲子。”

这时候,大长秋靠近了一步,行了深揖,在皇后身边低语了一番。皇后的眉头慢慢蹙得更紧,直至前额都隐隐露出了两道细纹:“唱的是相思?”

我赶紧解释道:“殿下,相思亦分很多种,思念情郎,是为相思,思念亲人,也是相思,思念家国,亦可为相思。”

“这曲调与歌词听下来,哪里像是思乡怀亲之意?更像是想念情郎,而苦思不得。”郑美人嗤笑道。

“若是思念情郎,我怎敢作于重阳宫宴之上?宫宴那日,陛下听了都觉得极好,并没有言及此曲不妥,反而赏了乐师百金。”

皇后却愤然道:“重阳乃是祭天告祖之日,怎能做此闺阁之音?”

郑美人添油加醋道:“陛下不怒不恼,实在是仁慈。怕是受了赵婕妤的美色所惑了。”

“皇后明鉴!郑美人明鉴!奴婢,奴婢与赵婕妤,实在,实在没有,没有任何……”无忧早已是惨白之色,声音混着泪落下。

“这乐师是个不中用的。皇后,依妾之见,不如送入永巷狱中,教狱卫好好审问,若再不说实话,五刑也是可以用的,刑讯之下供出来的言辞,才能有几分真。”郑美人嗤笑着说。

五刑?我一惊。

无忧匍匐于地,向下叩首,无法成言,连告饶声都滞于喉底。

我对郑美人冷笑道:“听闻郑美人之父是颍川郡都尉,掌管一郡刑狱之事。郑美人如此果决,想必是得了乃父真传。”

只见郑美人眼角眉梢得意地飞扬了起来。

“不知郑都尉在处理郡中刑狱之事时,是否也是这样,五刑轮番用上,刑讯逼供,为人定罪呢?不然,郑美人一个闺阁女子,为何对五刑如此熟悉?”

郑美人忽然领略到了我的嘲讽之意,气急败坏地指着我,手指微颤,却一时语塞。

我对皇后说道:“皇后在元日之时,曾提及孝文皇帝节俭之德。我以为,孝文皇帝之德,不仅在于厉行节俭,以民为先,还在于其仁慈之心。旧时,淳于提萦为父请命,愿以身为奴,免除其父肉刑之苦,孝文皇帝感其孝心,遂下诏书,废除肉刑。皇后通读史书,我只是略得其意,不知道如此理解,是否有误?”

皇后没有言语,只是垂了垂眼眸,微微颔首。

我见皇后默认,便转向郑美人,道:“不知郑美人所谓的五刑中,是否包含肉刑?郑美人在都尉阿父悉心教导与耳濡目染之下,必然通晓五刑之类,我乃乡野舞女,不知所谓,可否赐教?”

“皇后,赵婕妤出言欺辱妾也就罢了,竟然还侮及妾的阿父。阿父身为都尉,尽忠职守,从未有过枉法之事。皇后明鉴啊!”

郑美人急得花容失色,焦头烂额,连皇后并不无权明鉴前朝之事也忘了。

皇后蹙眉斥道:“真是糊涂!什么五刑?后宫之中,何来五刑?你既是都尉之女,重刑之下必有冤狱,这个道理尚且不懂吗?”

“皇后所言极是。是妾糊涂。”郑美人悻悻道。

“郑美人入宫多年,妾常听郑美人言及幼时,其父每在睡前为其讲述史书故事之事,郑都尉博览群书,恪尽职守,秦令汉制,刑法狱案,如数家珍。方才赵婕妤言及郑都尉,恐怕郑美人又想起了儿时之事,五刑之言,脱口而出,竟忘了此时是在椒房殿中,而非颍川都尉府宅。如今也是河平四年,可非故事里头的太祖皇帝之年了。”

卫婕妤笑盈盈地接过了话。

在这一来一回的唇枪舌战中,尚且跪在地上发颤的人晕厥在地,在皇后的示意下,被人拖了下去,像一棵小草经不住朔风,被连根拔起。

“今日便到此吧,已是日中,众人想必皆乏了。”皇后起了身,望着那失了生气的躯体渐行渐远,“至于这乐师,既难以成言,便先送往永巷狱中。”

“皇后!”我开口乞求,皇后凌然望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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