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夜的雨之后云层不再如前几日般压抑,可是依旧不见太阳的踪迹。
天刚泛青,雍州城边一队车马从昌用商行出发。同时,一支部队自平州、凌州跨过了敬安山。
其实早在半年前,昌安营的军户造册上就陆陆续续有人被除名。但因为来办的人是陆家小爷陆栖野手下的桑柘,而且那些人多是退伍失孤的鳏夫,主管的人也便没有多问。
时至今日,当这一万人出现在雍州边界时,陈京观多年的谋划才见了雏形。
“少将军,平远军所有将士共一万零七十三人,现已全部归队,听您调遣。”
队伍打头的男子似是这支队伍的将领,鬓角处已尽染霜白。他见到陈京观便立刻下马行礼,将手上的雨水擦了擦,从怀里拿出一份信递给陈京观。
“这是陆小爷给您的信。”
陈京观闻言拍了拍眼前人的肩,道了一句“辛苦”,然后伸手接过那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笔,可落笔处却尽显苍劲。
“从此,北梁再无这些人的姓名。”
虽说这一切是自己一力促成的,可真当这些人的姓名压到自己肩上时,陈京观才切实感觉到了责任。
这一仗,他已经不能退了。
“虽说我事前便与各位言明了我的初衷,可时至今日,各位依旧还是自由的。想要走的,我会让栖野还给你们户籍,至少,你们在北梁还有一口饭吃。但如果留下了,今后,你们只有一个名字,平远军,你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君主,你们只属于你们自己。”
陈京观此话一出,原本连夜行军有些疲惫的兵士都扬起了头,目光如炬般盯着说话的人。为首的将领偏过头看着陈京观,说起来,他儿子若没上战场,也应当和陈京观一般大。
“我们是北梁的军户,天生只有打仗这一个选择,我们的后代,也只能战战兢兢等着军队的号召。陆将军是好人,可能打破军户的,北梁建朝以来,也只有他一人。如今,您和陆小爷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我们也只是去打一场我们已经打过很多次的仗,可只有这场仗,我们有真正的自由。”
那人的话一出,旁边的兵士也都齐声附和,依稀间,陈京观能听到他们压抑在喉咙里的哽咽。
北梁是军事起家,故而预备役人员是国家的第一资源。
北梁开国皇帝打下北梁七城后,将在籍士兵全部入了军户,一代为兵,时代为兵。军户家的儿子,到了一定年岁便要入营,就连军户家的女儿,也只有嫁于士兵和自己入伍两种选择。
最初的军户制解决了北梁开国局势不稳的局面,让许多为北梁卖过命的人有了口饭吃,但随着北梁的发展,军户制就成了对这些人最大的限制。
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就只有成为战争机器的命。他们的存在,更像是这个军事国家大肆侵略后的印迹。
而将领口中的陆将军,是与北梁如今的掌权人元衡一起谋划八年前吞并东亭之战的陆晁,出身军户,但官路亨通。如今自己是北梁的昭武将军,长子可承袭爵位,次子也可自行择业。
但自北梁实行军户制以来,只有陆晁用一身的伤和累累军功换了自由。
“好。”半晌,陈京观缓缓开口,“承蒙各位信任,平远军今日成军,来日,各位都是功勋!”
他说话间用眼睛扫过每一个人,这眼前的,陈京观每一个都能叫得出名字,他们的过往,陈京观全都知道。
“时候不早了,各位准备动身吧。”
陈京观抬手示意,等部队动起来便拉住了自己身边的将领,将自己的平远军令给到了他手里。那人本想要推脱,却被陈京观压了下来。
“董叔,这军令只有您能受得。”
被叫做董叔的将领原名董辉,他定定地望着手上的令牌,慢慢拳住了手心。
“您放心,我们怎么出去的,我们怎么回来。”
陈京观听得出董辉语气里的决绝,而他微微挂起笑,望着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兵士。
“咱们今日,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救灾。”
董辉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岭扬江洪水,南魏皇室见死不救,如今河水倒灌已经淹了半座盛州城。我知道我最初与你们说的,是我要去阙州讨一个说法。可如今,我想先救救曾经于我有恩的乡亲。咱们手里的刀,杀得了仇敌,也当得了英雄。”
陈京观说这话时,董辉看到了与往日不同的人,不过这倒印上了他对他的第一印象。
这孩子,至纯至善。
“您是少将军,我们只管听命。”
董辉语毕,朝着陈京观深深举了一躬,然后翻身上马走到了队伍前头,将军令传到了各个分阵。
至此,平远军自雍州起势。
之后半个月,陈京观与董辉各领一队人马,分别从廊州道和雍州道走,沿路将马车上的粮食分给灾民,帮着各地自发形成的救援队伍抢救还活着的百姓。后来他们的装备不够了,就徒手在泥浆里挖。
虽未打仗,可也是满手鲜血。
等着雍州和廊州的灾情基本控制住了,他们便动身去了广梁最南部的盛州。
盛州的受灾情况比预想的还严重。
因为地处广梁平原南部,而广梁本就由岭扬江冲积形成,故岭扬大水裹挟着广梁的土一起汇进了盛州;盛州的盆地结构,几乎承受了所有泥沙的袭击,有很多不甚坚固的瓦房都被毁于一旦,更莫说临近村野的草屋。
盛州知州在接到宛达要泄洪的消息后就开始着手搬家,但是为了防止乡民暴乱,全然隐瞒了这一消息。
盛州北部的人还可以及时撤往廊州和雍州,盛州南部的人却因没有官令无法进入阙州,致使洪水发生倒灌的时候盛州的几个小村落几乎无人生还。
“少将军,那几个南部的村庄还去吗?”
董辉跑到了陈京观旁边,他的盔甲还是北梁旧时所用,原本墨蓝色的里衬已经让汗水和泥水浸成了黑色。他刚给几个有些失温的小孩灌了些姜汤,吩咐手底下的人继续去搜幸存者。
“南部……去吧,咱们去看看阙州城。”
平远军在盛州中部待了五日,帮助盛州南部还幸存的百姓撤离到了雍州,然后派了一部分人折返回盛州上游加固大坝,疏通了广梁河道,并且开始着手帮助百姓建屋立舍。
只是从平远军起势至今,阙州没有半点动作。
陈京观自己带着一千人马,从盛州的边界往阙州去,路上越往南,房屋损毁就越严重。
有时还能看见挂在树上的婴孩,应该是父母为了让他等待援助挂的,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个援助迟迟未到,而婴孩就在滔滔洪水中饿死了。
“到了。”
陈京观挥手,董辉便停下了行军。
眼前,是阙州城城门。
那门纵使今日来看也依旧是恢弘无比,两侧的雕龙样式依照的是崇明殿前的纹样,主体的棕红色保留了原木的痕迹,却更显出用料的奢华。
这门当时花费万两修建,从盛州和廊州招募万民工匠,由工部尚书周原任亲自督造。可这门一修好,便开始实行官令制。
除持有官令者,不可入阙州。
昔日的阙州城门总是敞着,外面的人能隐约听到阙州南市的热闹,门口的守卫两个时辰一班岗,整日不停的巡防。
阙州繁盛,自然也就有不少想要将自己的货送进去的商人,他们驾着马车在城门口周旋许久,最后多半是货进去了,人却留在了外面。
如今的阙州城门,十丈高的墙里嵌着紧闭的大门,城墙上的南魏战旗屹立不倒,越是靠近,越能看到更多的骸骨,有些甚至已经被洪水冲的面目全非。
而在离城门不足百米处,死者,多是背部中箭。
“他们跑过了洪水,却死在了皇城脚下。”
董辉望着说话的陈京观,连夜的奔波让少年人也多了一丝憔悴,可刚刚的话,字字有力。
“替他们入殓。”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草丛便晃了晃,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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