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左侧肘突部后方有一个肿泡,有波动感,应该也是多头蚴包囊。”

又一头。

“这头身体肌肉触诊无异常,但神情呆滞,进食欲望有所减退。暂时未出现视力障碍、神经性症状,带离鹿群喂药的同时进行紧密观察。”

“这头皮毛较其他健康鹿明显粗糙无光,触碰有硬刺感。同样牧喂情况下,它的发育明显迟缓,长膘情况也不好。应该是有肠胃寄生虫,一样喂万应散,带离鹿群等它排便。等它排便后要喊我检查,检查后再做无害化处理。”

“这头母鹿已经怀孕了,同样左侧肘后有肿胞,波动感较弱。”

林雪君的声音在鹿圈里不时响起,每当她开口,紧随在她身后的妇女和老萨满脸皮便轻轻抽动一下。

他们面上的痛苦和忧虑神情不断加重,老萨满伸手抹一把脸,一边牵过在林雪君的检查中出现问题的患鹿,一边抬头望望没有问题和还未检查的驯鹿,焦虑得一直唉声叹气。

樊贵民带部落里的青年用篝火软化冻土,费力地挖好土坑,教会他们如何为粪便等做无害化处理后,到哈斯那边看了看熬药的状况,便又跑到鹿圈来看林雪君做检查。

听了一会儿,他伸手掏出自己的钢笔,想到笔囊早就冻炸了,又摸都掏找出铅笔,开始做笔记。

“怀孕的母鹿先不要喂驱虫药,等我检查好后,会为每一头驯鹿量体重确定用药剂量。少了没用,多了可能影响鹿胎。”林雪君见一位戴狍皮帽的妇女牵走患病孕鹿,忙开口叮嘱。

“只动手术取出多头蚴不行吗?也要喂药?”这涉及到樊贵民不了解的内容了,忍不住开口。

“之前有羔羊患病的案例,多头蚴病应该也有先天感染的可能性。”林雪君说罢将右手塞进左袖筒里取暖,缓了会儿又去摸另一头。

樊贵民盯了她几秒,将本子揣回兜,叼住右手手套将之拽下。寒冷的空气瞬间包裹手掌,皮肤变得紧绷,微微的麻痛感瞬间拂过手背。

忍住将手插回手套的冲动,他走到另一头还没做检查的驯鹿跟前,回头对林雪君道:“我帮你。”

林雪君点点头,摸过驯鹿的头后往后摸上脖颈。

樊贵民摸过鹿头便要去检查另一头,见林雪君的动作,皱眉问:“身体

都要检查吗?”

方才他不在这里,尚不知道连身上也会有多头蚴包囊。

“皮下,肌肉都可能有。”林雪君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六十年代针对多头蚴病寄生肌肉和皮下的病例一直未有记载和报导,61年北京农大的《家畜寄生虫与侵袭病学》只记载了此病多寄生脑部,少见延脑和脊髓——能读过这书的兽医在全国范围内都是稀少的。

最早记载了皮下、甲状腺和肌肉也可寄生多头蚴包囊的书应该是匈牙利兽医专家胡体拉氏主编的《家畜内科学》,这本书后来经由留德院士盛彤笙先生翻译,才在国内得见。

要等传播到草原上来,大概也到七几年末了。

林雪君站直身体想了想,转头对樊贵民道:“现今国内还没有书籍和报导提及过这种病例,只能靠我们这些在基层的兽医去发现,记录和传播。”

“书上和老师都没说多头蚴病会在其他地方寄生,咱们咋去发现嘛?”樊贵民嘶嘶哈哈地学着林雪君的样子将右手插进左袖筒里,犹豫了下才问:“你咋发现的?”

林雪君也是读书学到的,但她想,第一个发现病畜皮下、肌肉等处肿包虽不立即致命,但与脑部寄生的多头蚴病其实是同源疾病的兽医,对自己的工作一定非常认真投入吧。

“做检查的时候不怕麻烦,细心、耐心。对病患做更全方位的解剖和研究,抱有探索精神,保留对自己工作的好奇心。”林雪君说罢,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居功,便又追加道:“我也是跟其他前辈兽医、土兽医学到的。”

樊贵民吐出一口气,都说多头蚴病是寄生在脑袋里的,牧民们往往也只在病畜出现发烧不吃草、转圈发怔等症状影响长膘、威胁生命后才会找兽医。平时牲畜身上多个疙瘩,又不影响进食和长膘,谁会管它呢?

兽医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在草原上奔来跑去的,他遇到脑袋里长多头蚴包囊的病畜往往就直接建议淘汰了,节省时间和资源又去看其他能治的牲畜,难道还会留在准备淘汰的病畜身边再仔细做全身检查?

至于做解剖,等牧民宰杀病畜的时候,他能留下来解剖一下病畜的脑部那肯定都是比较有空的时候才会做的事了,谁会再去解剖全身呢?你给人家切得乱七八糟的,人家还怎么卖啊?

现在大家能吃到

肉就开心了,反正就算是全身长痘的猪只要煮熟了都照吃不误,这种脑袋里长虫子的牲畜不吃头就好了,或者把脑袋里的虫囊摘除都是要照旧卖的……

全体检查和解剖?还是在这种零下二十度左右的深山部落里?

樊贵民望着林雪君,忍不住对教她兽医知识的老兽医前辈生出敬意。

这世上还是有这种真不怕累,把工作当热爱,当事业的人啊。

望一眼林雪君,樊贵民转身走去摸了摸林雪君检查出左肘后有肿胞的鹿,手触过知道皮下包囊是什么样子后,又折返了继续给方才的鹿做全身触检。

“这头没事。”樊贵民拍拍鹿屁股,有些高兴地将它推向检查过的健康鹿那一堆儿。

林雪君刚将自己检查过的健康鹿送过去,顺便瞅了眼樊贵民检查的那头,走过去又将鹿按住了。

樊贵民表情一变,有些不悦地微微皱眉。他好歹也是干了十几年的资深兽医了,摸个包囊还能摸不到吗?怎么他检查了一遍,林雪君这臭小孩居然还要复检,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这头鹿肛周有点红肿,应该是便秘。”她转头看向狍皮帽妇女,问道:“它这两天排便了吗?”

妇女怔了下,盯着这头鹿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天没有,今天也没。”

“怀孕母鹿缺乏运动,容易出现便秘症状。这几天发现患病鹿,是不是带健康鹿放牧时间不够,运动量减少了?”林雪君追问。

妇女惊异地抬眸。林雪君同志明明今天才来部落,竟像一直在这里,对驯鹿的情况了若指掌似的。

太不可思议了。

她点点头,“是的,这几天全部落的人都在惦记患病的鹿,对这些驯鹿的照顾的确放松了。”

“既然没有发烧,那就不是内热造成的。给它准备些温水喝,带着它在部落附近多溜达溜达,促进下肠胃蠕动就好了。”林雪君说着便将这头孕鹿牵出交给妇女,请对方去带它喝水散步。

“……”樊贵民站在原地,脸上一片红。

只觉得仿佛所有人都在看他,怀疑他的医术。

林雪君转头望过来,两个人视线交汇,樊贵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劝慰自己,别看人家年轻,但人家是全内蒙劳动模

范,不如劳动模范,不丢人!

不丢人!!!

又给自己做了几秒心理建设,他脸上滚烫的热意才稍微好转,尴尬地笑笑,他主动开口道:

“我触诊找多头蚴包囊的时候,也给驯鹿做做常规检查。”

“嗯。”林雪君点点头,态度淡淡的。

两个人又给驯鹿做了会儿检查,樊贵民给右手取暖的工夫,拿眼睛盯了林雪君好一会儿,才抽一口冷气嘶了一声,悄悄问:

“林同志,你刚才不留情面地在老萨满他们面前复检我检查过的驯鹿,支出它有便秘情况……是不是报复我和哈斯同志怕你不来,故意跟阿依娜他们隐瞒病鹿症状的事儿啊?”

“我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林雪君顿了下,一本正经地否认。

“啊……”樊贵民摇摇头,刚想自省一下,就听林雪君声音忽地一冷:

“不过你们的行为的确很糟糕。

“万一我没从阿依娜和邵宪举同志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是多头蚴病,没有带手术刀具、猎LQ枪和槟榔子等万应散配置药材,现在我们怎么办?

“再请邵宪举同志和阿依娜同志骑马几百公里,回我们生产队去取东西吗?

“来回好几天耽误病情不说,还可能致邵同志和阿依娜同志于危险之中。

“谁知道会不会忽然下大雪,到时候草原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在大雪中迷路走不出草原怎么办?”

林雪君语气并不重,词句却很严厉:

“你们害怕做那个给患鹿判死刑的人,担心完不成子佑人公社社长交代给你们的帮助那哈塔部落救治患鹿的任务,想拉我下水来替你们背书,做那个判死刑的恶人。

“一则对我有恶,二则差点造成人民生命和资产损失的严重后果。”

樊贵民刚退去的红潮又涌了上来,被个小姑娘训得浑身发烫,难堪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己忙活完挖坑的事儿后干嘛跑过来跟林雪君凑这个热闹,这不是找骂嘛。

转头在看好几个人正悄悄关注这边,他只觉得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樊贵民这辈子还从没觉得如此羞耻过,没想到自己一时的私心竟然可能引发这么多严重的后果。如果不是林雪君猜测到了症结…

…这一切可该怎么收场啊。

再看向林雪君,又觉得这些训斥一点不冤。虽说如此,却还是手脚冰凉,难堪得如孩童般无措。

林雪君张嘴还想说什么,见老萨满转送患鹿归来,瞅瞅面色几乎开始转紫的樊贵民,忍住其他话,只道:

“继续检查吧。”

樊贵民又羞惭又感激地点点头,转脸又去检查剩下的驯鹿,不敢再跟林雪君讲话了。

半个小时后,最后两只驯鹿检查完,林雪君跺跺脚,舒口气,回头对老萨满道:“又检查出4头患鹿,其他的照常照顾着,持续观察着吧。”

“好。”老萨满点点头,心情虽沉重,却还是朝林雪君道:“辛苦林同志。”

他们部落距离根河市很近,曾在国家给他们建设木刻楞村落时迁过去住了一阵子。虽然后来为了驯鹿仍旧迁出木刻楞村落,但也算得上与汉族同志们接触较多的部落了。

他们接触汉族文化很多,对先进的医术和科学接受程度很高。

老萨满住在木刻楞的时候,被隔壁生产队的同志当做老兽医尊重着,也曾带着药材被请去其他生产队帮忙照看过生病的人和牲畜。

是以与林雪君等人沟通时非常顺畅,没有丝毫排斥。

“应该的。”林雪君点点头,开口准备跟老萨满沟通一下使用产房做手术房的事,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道:

“先回去暖和一下吧,手指头要冻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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