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端阳宴席被礼部徐尚书大闹诏狱打断,温如初不得不撇下苏绾,急匆匆赶回诏狱安抚徐尚书。

老头颤颤巍巍扯住温如初袖管,哑声道:“不干小儿的事,供银系老夫贪墨,要抓就抓我一人儿。”

温如初甩开徐尚书,两手一摊,表情颇为无奈,“老尚书大人糊涂,光天化日,怎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

徐尚书老泪纵横,端起广袖久久俯身,“老夫拜求如初贤侄,放我儿一条生路,我愿赔上全部身家。”

老头言语恳切,全然不顾自己二品礼部尚书身份,直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三品户部侍郎身上,令旁人一阵唏嘘,感慨万千。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温如初的桃花眼狡黠地剪了剪,按下徐尚书的宽袖,“那倒不至于赔上整个徐家,令郎的事情,并非山穷水尽,无路可退。”

徐尚书老眼一亮,“贤侄是说……”

温如初抬眼扫了扫,扯住徐尚书袖子,避开人群,来到一处僻静场所,双手扶他坐在圆凳,“老尚书大人莫慌,下官有一计,定能替大人分忧解难。”

房间昏暗,映得月白锦袍格外耀眼,他转过身背对着徐尚书,桃花眼眸闪烁一点点兴奋的光辉。

“年初山东河南两地招了灾,导致果树结的果实小而酸涩,无处倾销,果农损失惨重。令郎作为太常寺少卿,得知果农生计无所依,起了仁慈济世之心,收购这批残次果品,用作祭天。上若有所问,可答曰:‘天命与人命,孰轻孰重?’圣上自不会再追究。此为其一。”

“另有关于半数供银去路一案,京城西市有一摆‘平安救济摊’,广发免费糯米粽,摊主乃下官好友,生意人。下官与他说好,这摊子出资人乃太常寺,将端阳祭天供银广散天下穷苦百姓,以表圣上爱民如子之心。圣上怜惜太常寺仁怀心肠,必不会定你的罪。此为其二。”

“其三,这两笔银钱一来一去,户部账本自会记录清楚,不敢给老尚书大人添麻烦。然而整件事情,均有太常寺一家承担,与我户部毫无干系,大人不要扯住户部不放,专心应对上策才是重要。”

“最后,下官不得不提醒老尚书大人,这件事情说白了,还是枕边人起祸。大人保得住令郎性命,保不住他的官途,司礼监自然查的出谁做的手脚。不但令郎难以独善其身,大人的那位妾室,恐怕也得赔上性命,以平阗司礼监的怒火。”

一番话语将徐尚书的问题安排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但解决了供银贪墨一案,将徐引从中彻底抽离出来,还安抚了司礼监的太监们。不可不谓良策也,然手段之波谲云诡,亦是令人喟然慨叹。

徐尚书眨了眨昏花老眼,抿了抿干涩嘴皮,内心感到无比震撼。眼前浮现出,三年前十九岁的登科状元温如初抽调户部员外郎时情形。

少年芝兰玉树,锦袍罗衫,长身玉立,唱喏问安,“下官温如初,拜见尚书大人。”

徐尚书见他星月之相,满生欢喜,拉着手闲叙:“老夫前日读了你写的一篇策论,讲的是国计民生,颇有一番独到见解,可有老师教你?”

温如初摇摇头,“下官自幼跟着父亲读书,未曾得外门训诫。”

徐尚书老眼一弯,拍拍他的肩膀,“无师自通,天生奇才也,老夫若请调你来礼部,户部梁尚书定然舍不得你。少不得今后多来我这里走动,喝两口礼部沏的‘白毫银针’。”

温如初桃花眼眸剪了剪,“承蒙尚书大人厚爱,下官自当聆听大人谆谆教诲。”

风烟吹三载,悠悠魂梦杳。

当年清风朗月的少年,如今已成长为胸有激雷的男人,有谋略,有手段,有胆识,不可小觑之。

徐尚书攥了攥温如初的肩膀,又拍了他两下,心内五味杂陈。羞赧,惭愧,愤怒,感激,惊诧,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时迷蒙了老头的心。

望着窗外屋檐吊放的纸扎葫芦,徐尚书喃喃道:“时将军所言有理,果然是条明路。”

声音囫囵不清,传进温如初耳际,他只听到只字片语:“将军”、“明路”。

“老尚书说甚?”

徐尚书摇摇头,俄延半晌,不发一言。

“哦。”温如初对此并未起疑心,他剪着手臂,畅然笑了笑,“话又说回来,下官最近遇到一桩烦心事,唯有老尚书能解我忧思。”桃花眼眸沉了沉,“圣上屡屡催促,与西藏吐蕃土司和亲一事,下官经过一番挖掘采选,终于有了眉目,选中一位才色俱佳,身份地位般配的女子。接下来,还要靠老尚书大人鼎力推介,才能促成秦晋之好。”

徐尚书十分茫然,“哪位女子?”

温如初勾唇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就是吏部苏郎中家的嫡女,名为苏沅芷。”

黄鹂临梦啼一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供银贪墨案告终,太常寺全身而退,少卿徐引告病归乡,徐家小妾下落不明,后被人发现溺死井中,端阳节日烛火烬灭,天边不留一丝痕迹。

然则世事难预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户部礼部联合推介和亲人选一事,还未得促成,温如初就接到另一则让他坐不住椅子的消息。

苏家出事了,苏尽欢被下狱。

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并不为奇。被宠坏的公子哥,打杀家养的奴婢,再寻常不过。按以往惯例,县衙走一遭,直言该奴犯了盗窃□□一类死罪,主人自行惩罚之。衙门断不会难为,销籍即可,不过是一笔勾销的事。

然而苏尽欢,却是被刑部直接拿去,未曾经过县衙乃至顺天府审查。

听说是被太医院的隋太医告了,小小太医院竟然敢动苏郎中的嫡子,殷潜的外甥。

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件平常不过的案子,竟招来大理寺过问,全程监理。

种种迹象表明,这不是一件简单的案件,隐藏在背后的,是各方面力量角逐。很明显,有人要办苏家。

究竟会是谁?

不,不对,不是苏家。

苏家只不过是幌子,扳倒苏郎中这样官途黯淡的小吏,没有任何意义。倘若冲着殷潜而来,对方大可直接拿政绩把柄说事,何必不痛不痒地对付苏家。

显然,对方是冲他而来。

苏郎中包庇罪,苏尽欢杀人罪,这些罪名一旦定罪,苏家将身败名裂。而温家与苏家的联姻,也会面临被取消的后果。毕竟罪臣之女,又怎能娶进门呢?

道理上可通,尽管有些弯弯绕绕。

如果婚约取消,受益者又会是谁呢?

侍从远舟敬上一盏“碧螺春”,茶烟淼淼,轻如薄纱。温如初端着茶盏,睇着前方出神。恰时一缕斜阳映入书房,投射一道明亮的光剑,不偏不倚,正照在案上摆放的一枚墨玉上——

之前在苏府,苏夫人交给他这枚墨玉,说是从奸夫身上扯下来的。彼时他还不能完全确定,纳征之日所发生的骚乱,到底是苏沅芷自导自演的阴谋,还是真的确有其事。

温如初得到墨玉之后,摩挲摆弄良久,未曾发现半点异常,索性丢在一边再未管它。不过是市面上常见的货品,西市的首饰铺子里多的是,一枚也就几两银子的事。

然而此刻,经过阳光沐浴和茶烟洗礼,玉石却散发出异样的青绿色透明光彩,微光粼粼,穿透袅袅茶烟。

温如初放下茶盏,摸过来那枚墨玉,摊在手心里揉了揉,好似捏着一颗碧绿的水晶。可一旦离开阳光照射,立即恢复普通黑色墨玉。

此物乃稀世宝玉,绝非中原所有。

桃花眼眸倒映一片青芒,亦如他头顶晦暗的绿云,是怒,是嗔,是咽不下去的苦涩。他狠狠地攥起手心,指甲嵌进肉里,肆意发泄满腔的怒火。

那个女人,终究是负了他。

他恨不得立刻冲到苏家,去将她掳了来,好好盘问审讯一番,问问她究竟有没有良心,怎敢背弃佛前誓言。又或者敲碎她的牙齿,从她嘴里撬出来,奸夫到底是谁。

可他有他的教养和分寸,也有不肯认输的傲娇。敌人挑衅的剑锋,已然指到他鼻子跟前,他没有退后的选择,唯有迎头一棒,与对方针锋相对。

跟他斗,活的不耐烦了。

敌人的这步棋,无非在探究他的底线,看他能忍到何时。那他就摆出自己真正的底气,跟对方硬碰硬。

温如初召来侍从远舟,嘱咐他送一封书信,至东阁大学士章任梁府邸。

时光春华可惜,一转眼又过了七八日。

自从苏尽欢被刑部拿去以后,苏家再没有封锁门户的必要,索性敞开大门。期间人来人往,三法司接连不断派人访查,搜集证据,苏家不得不一一尽心接待。

苏绾同芸娘、无霜等人,连同宝哥儿和乳娘,亦已回归紫竹苑住所。苏绾担心案子进展,时不时让芸娘去撬苏老爷的口风。得到的消息有好有坏,她一时也没有头绪,整日闷着,恹恹不乐。

苏绾欲派人去时枫那里打探情况,可据她对时枫的了解,必定打探不到任何消息线索,还会反过来拿住她的短处,又要强迫她“下单付账”。

“小姐,此人不可靠,莫上他的当。”

精细绣花针左右穿引,无霜正努力缝补苏绾那件翡翠烟罗绮云裙。任务十分艰巨,仅对襟被扯烂好几处,无消说裙裾和袖边。

本来早就该缝了,只是苏家出了一场大乱,无霜根本没机会做绣活。如今总算有些空暇,赶紧捣腾针线。

她边缝边叹气,小姐本来拿得出手的裙钗就不多,纳征那日还要依靠夫人施舍首饰鬓花,怕她“丢了苏家颜面”,弄到最后,也不知究竟谁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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