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照月还记得自己遇到曲庭槐那天。

青山泼墨,竹林飒飒,他听人饮酒高歌,好奇拨开竹叶。

乱林飞叶,他看见一狂士,左手执剑,右手抬酒,纵情潇洒足风流。

那人瞧见他,对他不羁一笑:“相逢即是缘,道友,来一杯?”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十年后,笛照月在飞花城的废墟,对着成了邪祟的曲庭槐,泪湿青衫。

已经完全清醒的曲庭槐收拢祟气,张了张嘴,最后长叹一口气,干脆拂开衣袍席地而坐,大剌剌道:“有酒吗?”

今日来迎英魂,本就备了酒,连雾刚想上前,就被顾江雪拽住。

笛照月泪还没停,他抹了抹眼:“有。”

他从储物器里摸出酒,在曲庭槐对面坐下,放下两个杯盏,给曲庭槐和自己都倒了一杯。

曲庭槐一饮而尽,笑道:“竹叶青,好酒!”

笛照月垂着头,眼泪无声落在杯子里,砸起层层涟漪。

曲庭槐伸手过来,跟他碰了个杯。

于是笛照月将混着泪的酒一饮而尽,酒过喉头,尽是苦涩与辛辣。

“我失约了。”笛照月说着,又给两人倒了一杯。

“虽然不知道你路上为什么耽搁了,但我很庆幸。”曲庭槐笑,“真的。”

笛照月举着酒壶的手不住颤抖,佳酿从杯中溅出,曲庭槐抬手,按住了笛照月的手背。

“抱歉,没能让你看到天灯浩瀚的飞花城,还让你这么伤心。”

笛照月终于撑不住,酒壶从颤抖的指尖摔落:“你不要朝我道歉!”

曲庭槐伸手捞住酒壶,举到眼前晃了晃:“能结识你,是我平生之幸,我想纵览五湖四海,到底没能成,以后你替我去多看看,好不好?”

笛照月发着抖,想答应,却说不出话,他眼前模糊一片,已经什么都看不清。

可他不想再错过曲庭槐任何时间,随意抹了眼,努力睁着去看。

曲庭槐见他看过来,笑笑,起身问周围:“哪位道友借我一把剑?”

顾江雪抬手将腰间的剑抛了过去:“城主请!”

曲庭槐接了剑,手里有酒,亦有剑,他拔剑而出,利刃铿锵。

“一酒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数十载。”

今日没有竹林,但他的剑仍如当年两人初见,潇洒娟狂,笛照月移不开眼,任由鬓发被剑风高高扬起,再轻柔落下。

曲庭槐以剑抛起酒壶,豪饮大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这辈子,籍籍无名,但不负好友,不负子民,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下,我行我道,虽死不悔。

值!

剑风烈烈,酒意潇潇,曲庭槐大笑挥出最后一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一壶酒很快见底,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曲庭槐收剑。

“替我去看看吧,照月。”

他没什么能留给笛照月的东西,唯有一句话,一个活着的念想。

笛照月不愿遮住眼,只能让自己狼狈的模样被他人尽数看见,晓风干,泪痕残。

他终于点了头。

曲庭槐放心了。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把剑还给顾江雪:“小友,你来帮我?”

顾江雪应了。

又是镇压暴动的祟气,又是拽回凶祟神智,耗费的力气可不小,但好在曲庭槐如今清醒,又自愿离开,送他一程不难办。

顾江雪抬手到跟前,慢慢掐诀。

这是度化邪祟的诀,他手势不快,像是有意延长时间。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曲庭槐和笛照月相顾无言,谁都没移开眼,谁也没再说半个字。

“碧落黄泉,轮回路开。”清光落到曲庭槐身上,顾江雪行礼,送他最后一程,“曲城主,好走。”

楼映台站在他身边,也揖手着礼,肃穆恭敬。

除了笛照月,其余人也纷纷躬身埋首,送别这位英烈。

生前无名,死后长青。

曲庭槐的身影淡化在清光里,化作颗颗尘埃,像萤火,像星子,像他曾经爱看的天灯,随风而去,散入天地。

笛照月就这么看着,在原地站了许久,无人上前打扰。

顾江雪抬眸时,踉跄了下,被楼映台单手扶住。

他外伤刚好全,精力不是鼎盛期,跟楼映台出来这趟,本以为是透口气,没想到又做了苦力。

“没事,”顾江雪道,“抬头时急了点,恍了下神,问题不大。”

楼映台撑着他的手臂:“继续嘴硬,我在听。”

顾江雪多要面子啊,正准备松开楼映台的手臂,却在转眼间看到了笛照月。

笛照月俯身,拾起了空荡荡的酒壶与两个杯盏。

顾江雪忘不了劫境登高楼里,笛照月对曲庭槐那声“让我看看你”。

并不撕心裂肺,但足够痛彻心扉。

顾江雪又想起了重生前,自己落下鬼哭崖时,依稀间听到的、或许属于楼映台的声音。

他按在楼映台胳膊上的手突然就推不开了。

楼映台已经做好顾江雪死鸭子嘴硬,会跟自己来回拉扯的准备了,却感觉手臂上一松一沉,顾江雪居然主动靠了过来。

把大半身子都交给他撑着。

楼映台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眸中带着讶异,慢慢转过视线。

顾江雪却没看他,就这么靠着,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非要扶我,也不是不行,反正是我占便宜了。”

就是耳根有点红,十分欲盖弥彰。

楼映台:“……”

他有点惊奇,也有点不可置信。

楼映台试探着伸出另一只手,碰了碰他耳垂,玉白柔软,而且——滚烫。

顾江雪被惊得一缩,抬手捂住耳朵,瞪圆了一双眼。

又被惊成炸毛的猫球了。

这人居然能羞红了耳朵,楼映台先确认了下:嗯,夕阳是朝西边落的,没有跑到东边。

楼映台:“热?”

他明知故问。

顾江雪也知道自己耳朵在发烫,这下可真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最终,顾公子还是选择了死撑到底:“嗯,有点儿。”

楼映台捻了捻指尖上拿点余温,没有再作声。

他俩一静下来,整座飞花城废墟都静了,云天碧水川一行人从方才起就没说过话。

说什么呢,除祟的事他们没派上用场,而连雾剖白真相时他们又不在,一头雾水从劫境出来,就遇上生离死别的场景。

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

容谨不住打量顾江雪,见他应当没受伤,刚想放心,就见他往楼映台身上靠,好像气力不继,没搁稳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关切的眼神没有掩饰,但顾迟居然没跟往常一样冷嘲热讽。

顾迟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笛照月收了酒杯,他眼中血丝未散,周身都笼着倦怠和疲惫,但浓烈的情绪似乎都随着曲庭槐的消散淡了,他又恢复了儒雅书生的模样。

他朝顾江雪和楼映台行礼,谢过他们唤醒曲庭槐。

曲庭槐想让他看看热闹的飞花节,这几日在劫境里,他看过了。

他陪着曲庭槐看过天灯饮过酒,赴了这场迟来的约。

下一场约定,他要独自上路了——去替曲庭槐多看看人间。

*

飞花城的大门再度打开。

曲庭槐的尸身做了十年阵眼,轻轻一碰就化了灰,笛照月将其收拢在坛,捧在手里。

顾江雪缓了会儿,眼下已经松开楼映台,自己走路了。

连雾拿绳索去拖了四个连家人,顾家一些弟子不知发生何事,给他搭了把手。

走出迷阵时,众人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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