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紧邻交州,自朝廷南渡后,经过一场场内乱,这个腐朽的王朝只剩下躯壳。

淮安王陈恩盘踞在惠州十郡,表面上还属朝廷管辖,实则早就割据一方。

待陈皎她们抵达惠州章陵郡后,已经是冬月初了。

胡宴并未把二人往淮安王府领,他行事稳妥,先探听到淮安王会在初八那日前往龙台寺,便提早做下安排。

初八那天上午淮安王在慈恩殿与空智大师会面,正午在寮房午休时,忽听侍从来报,说胡宴回来了。

胡宴是徐昭部下,陈恩还以为崔珏他们归来,抬手示下。

不一会儿胡宴前来,同他汇报他们此行的情形。

陈恩盘腿坐在蒲团上,一袭紫衣华服,头戴玉冠,哪怕五十有余,养尊处优的圆脸仍旧饱满富态,不见光阴流逝。

他个头不高,中年发福,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圆润。

有一张好面相。

脸型方正,印堂饱满,颧骨不突,眉眼亲和,很有气度。

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至少长得面善。

胡宴毕恭毕敬道:“此行崔别驾替主公举荐二人,还请主公赏脸见一见。”

陈恩捋胡子,好奇问:“是何方能人?”

胡宴当即呈上许氏的金锁。

陈恩接过细看,努力从记忆中扒拉有关它的印象。

旁边的胡宴则不动声色观察他的表情,倘若不知那件物什,便不用再见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等待结果的母女紧张不已。

许氏来回踱步,嘴里神神叨叨,“他若不是你爹,那咱们娘俩今日就甭想活着走出龙台寺了。

“老天保佑,我许惠兰倒了半生的血霉,也该享享清福才对。

“万一那王八羔子不记得……”

她正碎碎念叨,突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母女寻声望去。

门口的男人大腹便便,遮挡了外头的光。

“慧娘?”

陈恩试着喊了一声。

许氏望着男人愣怔了半晌,不可思议与各种委屈情绪涌上心头,胸腔血气翻涌,不知是何滋味。

陈皎不认识这个便宜爹,只警惕地站起身,看向许氏。

许氏的情绪剧烈波动,霎时红了眼,喉头哽咽道:“天菩萨!你竟真的是陈郎?!”

那声“陈郎”戳得陈恩心窝子都软了,他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

许氏可不管他是什么王,此刻满腹辛酸牢骚,红眼骂道:“陈郎,你个鬼迷日眼的王八羔子,害得我好苦啊!”

当即落下泪来,声声控诉,“慧娘我等了你好些年,也不见你来接我们母女团聚……”

她是真的伤心又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一个劲念叨:“这些年我们母女过得好苦啊……”

说罢跪坐到地上,难过得泣不成声。

陈皎忙上前搀扶。

陈恩最见不得女人哭,也上前来扶她。

他是出了名的风流种,见一个爱一个,对许氏曾有过真心,现在也有真心。

只不过那份真心不太值钱。

许氏着实委屈坏了,如今好不容易见到心心念念的男人,也不管对方是否嫌弃,拉他的衣袖擦泪,比平时多了几分矫情。

陈恩也纵着她来,看向陈皎,问她道:“这是我们的闺女阿英?”

许氏哭哭啼啼道:“亏得陈郎还有点良心,能记得阿英。”说罢朝陈皎道,“快唤爹。”

陈皎一点骨气都没有,立马痛快喊道:“爹!”

当即跪地给他磕了个头。

陈恩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把娘俩扶起身。

失散了这么多年,如今久别重逢,自有许多话要说。

许氏伤心得梨花带雨,虽是三十多的妇人,但打小养在柏堂里,老鸨教的都是对付男人的那套。

故而陈皎觉得自家老娘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这个便宜爹又是揪胳膊,又是委委屈屈柔弱无骨,矫揉造作得叫她开了眼。

她不敢打扰二人久别重逢的倾诉衷肠,主动出去回避了。

室内的许氏依偎在自家男人怀里,方才激动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

陈恩握住她的手,她却缩了回去,放低姿态道:“慧娘的手糙,恐刮着陈郎了。”

陈恩道:“我皮糙肉厚,不怕刮。”

只不过看到许氏的双手,他还是愣了愣。

那手长年累月浆洗衣物,自要比寻常人粗糙许多,再加之冬日会生冻疮,留下不少疤痕。

陈恩似乎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说过得苦。

这不,许氏望着他,有些小紧张道:“陈郎是不是嫌弃了?”

陈恩摇头,自责道:“是我没护好你们娘俩。”

许氏眼中含泪,倾诉道:“这五年来,我与阿英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在柏堂里浆洗衣物谋生。

“我的来历陈郎清楚,可是我们的阿英,断不能让她再步入我的后尘。

“但我没甚本事,养不活她。

“她小小年纪就见惯世态炎凉,只能求得最低贱的活计糊口。

“我对不住她,更对不住陈郎,没能照顾好你的骨血……”

说罢又流下泪来,可把陈恩给心疼坏了,取方帕替她拭泪道:“慧娘且宽心,日后我定不会再让你们母女受苦。”

许氏眼泪汪汪道:“陈郎可莫要哄我,我会当真的。”

陈恩:“不哄你,不哄你。”

许氏抱住他,“陈郎说什么话我都信。”

二人叙起旧。

提及过往,许氏知道杀人的事瞒不住,便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跟他讲了。

还好陈恩并没当回事,只心疼母女的遭遇。

下午晚些时候一行人回府,许氏本以为能顺利进淮安王府作妾,结果母女被安置在别院。

那别院挺大,是一所二进院子,处在闹市区。

里头有丫鬟婆子照料。

陈恩把母女安置好,同许氏说道:“近日府里繁忙,待过些时日我再把慧娘接进府。”

许氏心里头不大高兴,却并未表露出不满,善解人意道:“我们母女会安心等陈郎来接的。”

陈恩摸她的脸,又拍了拍她的手,“慧娘放心,这一回,我陈恩定不会负你。”

许氏点头,眼眶微微泛红。

陈恩忙道:“好端端的,慧娘莫要再哭。”

许氏压下小委屈,“陈郎有家室,我原不该得寸进尺,可是这些年实在是念你。”

陈恩喜欢听女人说需要他的话语,安抚道:“待我把府中事务处理妥当,就会亲自来接慧娘进府。”

许氏“嗯”了一声,两人又你侬我侬了好一阵儿,陈恩一行人才离去。

许氏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心情既高兴又发愁。

她高兴的是往后娘俩不用再为生计奔波,发愁的是现在陈恩是淮安王,肯定妻妾成群。

她得想法子给闺女谋一份前程。

当天晚上母女睡在一个被窝里,屋内烧着炭盆,盖的是蚕丝被,一点都不觉得冷。

这是她们几年来睡得最舒适的一晚。

今年因着没有碰冷水,手上的冻疮暂且还未犯,若是往年,早就痒痛难耐了。

许氏睡不着,陈皎同样如此,母女在被窝里说体己话。

陈皎忍不住调侃她,小声道:“今日阿娘高兴得很,同爹说话的语调千回百转的,听起来骨头都酥了。”

许氏掐了她一把,“以后你也得学着点儿。”

陈皎皱眉,“我撒不成娇。”

许氏:“那便现学,以后我教你。”

陈皎:“……”

许氏向她传授讨好男人的经验,严肃道:“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总归得依靠男人讨生活。

“以前的日子,我是不想再去过的。

“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傍身之所,自要使出浑身解数勾住你爹的心。

“我儿日后总要嫁人,讨好了他,替你寻夫家时多上点心,也不至于吃苦。”

陈皎没有吭声。

许氏伸手爱怜地摸她的脸,“我年幼时颠沛流离,在柏堂里吃尽苦头,你是我的儿,做娘的自会想法子托举你的后半生。”

“阿娘……”

“听娘的话,把性子放和软些,有些时候在男人跟前得学会低头。”

说罢搂过她的腰身,陈皎亲昵地依偎到她怀里。

许氏轻抚她的乌发,呢喃道:

“这辈子吃的苦头已经够多了,日后宁愿低头,也别梗着脖子去找苦头吃,明白吗?”

陈皎“嗯”了一声,枕着她的胳膊吸取温暖。

穿来的这两年她对许氏已经产生了浓厚的亲情。

吃过一碗饭,睡过一个被窝,一起杀人埋尸,还逃过命。

同过生,共过死。

而另一边的淮安王府此刻则吵嚷不休,陈恩跟正妻郑氏闹得不欢而散。

郑月枝四十五的年纪,一张饱满的银盘脸,柳眉凤目。

哪怕已至中年,气质清华,仍旧风韵犹存。

她出身书香门第,从骨子里瞧不起陈恩这个风流的马贩子,就算替他育了三女二子,仍旧难掩嫌弃。

此刻陈恩刚走,郑氏掩面而泣,旁边的陪嫁婆子连忙宽慰她。

郑氏抹泪道:“那没良心的东西,这般糟践五娘,我跟他没完!”

曹婆子一边替她顺背,一边出主意道:“有道是娘亲舅大。

“现在娘子既然做不了主,那就让郑家人去规劝郎君。

“不管怎么说,咱们五娘才十八岁,把她送至交州跟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联姻,委实不像话。

“只要郑家人出面,郎君多少都会有所顾忌。”

郑氏气得飚脏话,“直娘贼!那个老疯子处处跟我过不去,我悔死了!”

她越说越气恼,握住曹婆子的手道:“当年若不是爹苦苦相逼,我何至于落到今日的田地?!”

曹婆子心疼道:“娘子这些年受的委屈,老奴都看到的。

“可是眼下你不能撂挑子,还得为三郎和五郎谋前程,断不能让二房那边讨了好!”

她这一说,郑氏更觉脑壳都焦麻了,越想越替自己不值。

要知道他们荥阳郑氏可是七姓十家之一。

郑月枝的娘家虽与荥阳郑氏隔了十万八千里远,但追溯祖辈自诩旁支,拿出来也是噱头十足。

当年陈恩还是个马贩子时,郑氏就嫁与他,给了丰厚陪嫁。

陈恩靠着妻家扶持买官发家,一路广结善缘,招兵买马,做到惠州州牧。

去年崔珏出了个主意,让他追根溯源攀上国姓,从朝廷那里讨了个郡王封号。

外头人称陈皇叔,也算跟皇室沾亲带故了。

郑氏从州牧夫人摇身变成了淮安王妃,外头都以为她风光,又哪里知道其中的苦。

她从十八岁嫁入陈家,一进门丈夫不仅有两房妾室,还有两位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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