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止差池出现,谢呈与林蕴霏一路不停地驶向云州。

好在余下的路还算顺遂,两人赶在天明之前抵达云州州署。因为州署正门被一群目光幽深如饿狼的百姓围得根本打不开,他们只得绕路由侧后门进入。

这绝不是二人小题大做,毕竟云州城内外的难民与流民远比雄州的看起来更不好对付。

林蕴霏当时甚至仅是匆匆一瞥,便瞧见了一位幼童在啃噬其父的手臂。

那孩童吃得很急,污血沾满了他半大的脸。他那双乌黑的瞳仁里天真而又残忍,叫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心上被扎入尖刺。

林蕴霏有一日未曾吃过东西,见到此景忍不住地干呕。

谢呈却极为淡定,仿佛对这些人世间的阴翳司空见惯。

不欲在谢呈面前过于失态,彼时林蕴霏选择借调侃谢呈转移心神:“百姓们若知晓他们平日里供奉如神明的国师就这般视而不见地经过,恐怕要大失所望吧。”

“我本就不是什么神明,”谢呈的声音因长时间没饮水而低哑,却还是回答了她,“十年前在街头乞食的我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

“恶犬的利齿、成堆的白骨,我全都见过。”

他一字一句地说,讲得很慢,侧颜被夜间的雾气遮蔽,叫林蕴霏看不清神情。

谢呈浑身都流露着一种内敛的淡漠,但林蕴霏依稀猜到,或许这种淡漠才是他的本性。

林蕴霏在感到不寒而栗之余,心底又生出些旁的情绪。

大概是越清楚谢呈的真面目,便越觉得他们俩相似。

“何况殿下也很清楚,眼下的情况‘不患寡而患不均①’,没有理智的善心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谢呈继续道。

林蕴霏的确清楚谢呈在说什么。

假使她现在下车分给一人食物,那么其余未有得到食物的人便会高呼不公。

对于这群饿到极点的人来说,这种不公会彻底激起他们的恶念,林蕴霏不仅将陷入不义之地,还会被众人的怒意撕成碎片。

用怜悯去饲养饿狼,向来是讨不到好处的。

林蕴霏的眸光看向远处未熹的天幕,里头晃动着灼火。

从马车上下来时,林蕴霏绷了一路的心弦骤然断开,整个人脱了力。

若非谢呈伸手扶了她一把,她差些要跪下去。

闻讯前来迎接的是云州太守徐直,他见到谢呈与林蕴霏惨白疲惫的脸后,连忙吩咐仆从带他们下去休息。

林蕴霏记挂着谢呈手上的伤,动唇道:“国师的手臂受了伤,烦请太守请一位大夫来看。”

徐直的视线下移,这才注意到谢呈半边的素白衣袖全然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眼眸很轻地眨了眨,他推着另一位仆从去寻大夫。

谢呈对着徐直微微颔首,道:“多谢徐太守。”

又转过头来看林蕴霏:“赶了一日的路,殿下快去休息吧。”

抿了抿泛白的唇,林蕴霏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在马车上睡过一会儿。更何况你的伤是我拖累了你,我若不跟去看看情况,如何也不能放心。”

谢呈清楚她的性子,说一不二,于是道好。

屋室内大夫拆开林蕴霏为谢呈缠上的帕子,丢入盥盆中,又拿剪子小心剪开他的衣袖,露出里头狰狞可怖的伤口。

林蕴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眼神紧盯着大夫的动作。

她比谢呈看起来还像是受伤的那位。

大夫被她这灼热的目光盯得心底发慌,加之谢呈的身份又不一般,几下他额头便沁出了汗。

“殿下,你再这么盯下去,谢某的胳膊怕是要平白多出几个窟窿了。”

经他提醒,林蕴霏反应过来此地不比京城,她断不能就此松懈了神经,让旁人瞧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林蕴霏敛起些许目光,端起茶盏猛饮两口,润了润嗓子。

“我的伤如何?”谢呈主动询问起大夫。

“国师这伤还是有些深的,”大夫用洁净的白布替他将手臂上干涸的血迹拭去,“好在及时做了包扎,虽然粗糙,却早早止住了血。”

林蕴霏闻眼抬眸,目光竟是与谢呈隔空对上了,对方冲她弯起笑眼。

大夫恰好低头去药箱取金疮药,是以两人间的互动未有被他发现。

“国师且忍忍,这药撒上去会有些疼。”大夫其实清楚这话可以不必说,因自他踏入室内后,谢呈面上几乎没有过多余的神情——一点属于疼痛的神情。

药粉真正洒在伤口上时,谢呈将手攥紧成拳,手上的青筋鼓起,但仅此而已。

林蕴霏看着他伤口之下交叠的那道淡痕,忽地想起这是他右手第二次受伤。

两次他皆是这般风轻云淡,好似只是被小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般。

林蕴霏愈发好奇,谢呈曾经究竟经历过哪些遭遇,才会变成今日这副样子。

他的伤口很快便被重新包扎好,大夫交代道:“伤口这几日先不要沾水,小的一会儿再去药房为国师抓几帖防止热症的药,国师记得每日按时服下。”

谢呈颔首称谢:“劳烦你了。”

大夫才出门,谢呈正欲劝林蕴霏回去歇息,门外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林彦阔步进到屋内,直奔着谢呈而来:“听闻国师在来的路上受了伤,伤得可还严重?”

不想看见了林蕴霏,他的眼中翻腾起几分兴味:“嘉和也在啊。”

逃不过那套人前的礼节,林蕴霏对着林彦笑了笑,唤了声三皇兄。

“多谢殿下关心,谢某伤得不重,”谢呈启唇引走了林彦的注意,“我们从雄州至云州走了条野路,结果不幸撞上了山匪。”

“原是这样,云州多崇山峻岭,是以山头上盘踞了不少山匪,”林彦话锋一转,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瞒你们,几日前,我与运输赈灾粮的小队也遇上了山匪……”

“彼时夜色阴暗,我们的人又因连日赶路疲惫不堪,是以被他们得手,几大车的粮食尽数被夺走。”

林蕴霏听后,心中那点疑云顿时消散,怪道城内的情况没有好转,原来是运输的路上出了差池。

所以前世林彦便是因此与山匪杠上,而后借消灭山匪、为民除害的事声名大噪。

“那皇兄打算怎么办呢?”林蕴霏问道,“你也瞧见了云州的情形,一日无粮,百姓们便要多挨饿一日,他们可撑不了几日。”

林彦面露忧色:“我又如何会不知晓此事已是迫在眉睫。”

“昨夜我一宿未眠,适才想去与徐太守齐心商榷对策,但听闻你二人到了,便来瞧上一眼。”

“既然你们没事,我这心也放下些许,”林彦道,“你们好好休息,我去找徐太守谈事。”

林蕴霏紧跟着起身,对谢呈福了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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