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卓小古板似的,很多时候做的事情也不是为了求一句赞扬,但在这一刻哪怕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若真的有人看到了,且不吝对他说一句“做得好”,那的确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持久的、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欣喜若狂,将他刚刚那无端的委屈一扫而光。

温卓小心翼翼地把草麻雀揣进了怀里。

玉阑音吃饭很斯文,拿筷端碗的姿势似乎都和别人不一样,吃得又细又慢。温卓药居生活得久,餐桌上同样是细嚼慢咽很精细。

于是当克古鲁低着头狼吞虎咽、叮当作响地吃完抬起头时,对面这一大一小面前的碗都还是满的。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吃饭像个野人。

提前结束的他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看着这俩人,忽然道:“诶对了,温卓,我跟你学法术行不行?你法术使得好厉害。”

虽然药郎一家像是喝露水的神仙,但餐桌上却出乎意料地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

温卓迟疑道:“我也是照着书籍自己练的,可能教不了你什么。”

“那你平时都是看些什么书籍?”克古鲁眼睛亮亮的。

“是书房里的一些散页的羊皮卷,也没名字,”温卓道,“都是前几年阑音找给我的。”

“哦!原来是药郎先生的书!”克古鲁期待地看转向玉阑音,“我在私塾法术课学得太差了,平时我可以来找温卓一起看看那些书卷吗,药郎先生?”

温卓也看向玉阑音。

那些书籍毕竟是玉阑音的,他本人倒是没什么意见,但是总得玉阑音亲口允许了才是。

玉阑音一直在一旁拿着陶瓷调羹喝汤,仿佛置身事外置若未闻,直到话里提到了他,玉阑音才终于抬了眼,笑道:“那也不是什么宝贝东西,你随时来就是。”

他抬眼说话都慢慢的,加上他一身病气,一向神色都很浅淡,即便是说着话还是笑起来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已经很难分辨他到底是好整以暇还是单纯因为太过疲惫,看起来要比几个时辰之前的状态糟糕得多。

克古鲁先前打着马虎听听也就过去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头一回在心里认认真真滚过一边:哦,药郎先生的确是身体不好。

玉阑音身上总有一副重病之人才会流露出的兴致缺缺,尽管他似乎有意地规避这种倦怠,可这种心不在焉藏是藏不住的。

克古鲁不由得多看了玉阑音两眼。

“我看过你,你的骨骼小而轻,不适合武术和体术,”玉阑音矜贵地放下手中的调羹,“不过你脉象稳重,灵基沉满,修行天赋能属中上乘,若加以教导和勤勉,当会有所作为。”

原本心事重重的克古鲁,听了这句话立刻把那忧虑抛到脑后,两耳不闻窗外事直接平步天堂,他不由飘飘然嗫嚅:“啊?真的吗……”

玉阑音轻笑了一声,“骗你作甚?”

“那温卓呢?”克古鲁好奇道,“他的天赋是不是特别好?”

“他吗?的确,他的天赋是这么多年我见过最好的,不然我也不会把《大成捷要》散卷由着他自己去学,”玉阑音看眼温卓,轻笑一下,“你若平时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他,他会的很多。”

温卓偷偷竖着耳朵听完,故作矜持地端起碗喝了口牛肉汤,心里莫名有点雀跃。

药居平时没有外人,玉阑音从来没有机会谈论起他。

那羊皮卷玉阑音给他之时也只是说了句“如果你有意修行,平日闲暇之时可以一读”,之后便没再过问。温卓其实对修行算不上感兴趣,若不是他打心里珍贵玉阑音给他的东西于是常常翻阅,凭借玉阑音“任他去”的教导他可能一辈子要和修行无缘了。

这回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玉阑音的赞扬,而且夸奖之直白简直让他有点羞惭。

玉阑音看着端碗喝汤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温卓,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个两个的小孩。

吃过饭,玉阑音继续在摇椅里看书,温卓到书房临字帖。克古鲁不敢单独和玉阑音一屋,自然是屁颠颠地跟着温卓也去了。

此时克古鲁正趴在桌子上看温卓写字。

“温卓,你这字帖的字真好看啊。”

温卓写字的架势和他的马术一样,漂亮又舒展,小小年纪已经十分煞有介事。

温卓闻言依旧专心低着头临字帖,不曾抬头,“嗯,阑音写给我的。”

“哇,药郎先生好厉害,怎么什么都会,”克古鲁听了更艳羡了,“你和药郎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呀?”

温卓顿了笔。

或许是因为提到了玉阑音,温卓整个人忽然就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温和,与他平时的颇为冷硬的沉默寡言大相径庭。

温卓没有爹娘,是被札布萨的一个男人捡回家的。这个男人叫作阿纳,是个双腿残疾的鳏夫。

阿纳告诉温卓,捡到温卓的那天是秋天,虚宿和危宿的星星在那天晚上格外的亮,虚宿寓意天节,危宿主战乱,恐怕温卓生来便是个灾祸。

传说阴鬼之名不可随意称唤,阿纳信这些,又打心里觉着温卓便是天劫祸鬼,所以到死不敢给给温卓取名字,生怕取了名字便是犯了鬼神玄说。但阿纳虽然总是念叨,实际上却也没把温卓丢掉,虽然生活算不上富余,但也没让温卓缺吃少穿。

或许是因为阿纳的身体底子虚,四五年光景就憔悴了,最后一年更是卧床不起,吃喝都得靠不太到六岁的温卓照顾。

最后那年是这残疾的鳏夫咒骂声最多的一年。

但来来去去翻来覆去也就是咒骂温卓的话语,温卓的今生和来世都被他骂了个遍,似乎他的双腿的残疾、他的瘫痪在床都是温卓这祸鬼暗中的手笔。直到最后他不再有力气能说得出很多话,便总是拿一双厌恨的、包含着诅咒的眼睛盯着进进出出在家里忙上忙下的温卓。

温卓充耳不闻,总不太回应阿纳。

只一次,在阿纳说而善良的自己将转世神佛,而温卓作恶多端下辈子会沦为人人喊打的畜生的时候,温卓道:“没有来世的,阿纳。”

温卓头回听说药郎是在镇上买菜的集上,听一个阿娘说部落东边有个药郎,他医术高超,而且从不收人银两。

他回来后把听说的这事和阿纳讲,希望阿纳能抓些药身上宽松宽松。

但听了这话的阿纳突然暴怒,他破口大骂:“什么药郎?部落里大家恭维几句真以为自己是个好货色?我可万贵不吃他的药!一个不务正业的小白脸、老不死的妖精,谁知道他的药里都是些什么脏东西……”

这一天,温卓头一回觉得怨天尤人的阿纳有点可怜。

阿纳死得那天也是秋天。

温卓照例在清晨去他床前喂他吃早饭,发现阿纳总是怒火盈眶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灰色。他死在了昨天夜里。

不过阿纳的死对温卓并没有什么影响,温卓没觉得难过。

生活也没有什么变化,他依旧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劈柴,天气好就磨一磨生锈的铁弓去森林里打只兔子炖锅肉汤。

直到这个秋天已经是深秋,早晚的风已经开始发寒。

可岁月的长河之上总是写满相遇的清风,正是在这个有寒风的深秋的一个下午。

这天下午温卓正在家门前劈柴。那斧头是阿纳之前用的,温卓用着很吃力,但他太穷了,换不起新斧子。

就在这时,家门前的那条总是荒无人迹的小径上,一个穿着单薄长衫男子脚步轻盈地经过。他走路的动静不大,但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强烈的存在感。

于是温卓看向他。

不看不打紧,一眼看过去便是再难移开目光。

都不必说男子,这人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姐姐和娘娘长得都好看。札布萨人常年风吹日晒,没几个人能像他这般皮肤白,再加之细眉弯目的慈悲相,远远看像是走来了个下凡的神仙。

他散着发,穿一件霜色广袖单衣,那是温卓从来没见过的样式,手上提着一个草编的篮子,里头是些山上的野果。

温卓一时看得呆住了。

由于温卓盯得太久,那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提着斧头的小孩子。

温卓直勾勾地看着,直到那人走近,他这才发现这人从里到外都透出一种不健康的消瘦。他在单层长袍中显得有些空荡,温卓甚至能看到他略显苍白的唇色,薄得像纸一样的皮肤,和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他半蹲下来笑着问温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家中的大人呢?”

温卓闻到他衣袖挥动的风带起的苦涩的草药味。

“死了。”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这人愣了下,“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嗯。”

那人停顿了一会儿才笑道:“我也一个人住。”

温卓没应声。

直到很久之后他听到那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那若你跟我走,今后也只跟着我,你可愿意?”

温卓也说不清自己是为什么很快就回答了“好”,但如今的温卓每每回忆至此,都无比庆幸自己当时不明所以的冲动。

这人听后只轻笑着弯下腰把背朝向温卓,温和道:“上来吧。”

温卓固执地站着不动,那人也不催,就背对着他蹲着等着。

“当啷”一声,温卓手里那柄不称手的斧头被他手一松,扔到了地上。

他爬上这人的脊背,听到这人似乎是笑了一下。

他的体格稍显单薄,却是温卓见过的最宽广的脊背,托着他的手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出乎意料的温暖。

“我就住在药居,离这里不远,可以经常回来看看,如果你想的话,”温卓趴在他的背上,听着这人轻声说,温和得如耳语,“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说长句时的尾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含混,这是一种不属于札布萨、或者是整个北境的中原南方口音。

“我没有名字。”

听了这话的男人好一时没回话,过了许久才带着温和的歉意道:“抱歉。”

“没关系。”温卓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回答。

“念人的名字神灵也听得到,你心里念着这人的好,名字念得多了祝福就会成真,”这人稍偏了偏头,笑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温卓盯着他的侧脸好半晌,“真的吗?”

那人轻笑一声,“当然是真的,我可从来不骗人。”

其实温卓根本不在乎真的还是假的。过去的那些年从来没有人对他这般轻和,他只是想听这人和他多说说话。

或许是因为中药香熏得他整个人有些头重脚轻,温卓忽然没由头地问道:“那你是那药郎么?”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冒犯,刚脱口而出温卓便后悔了。

不过这人似乎并不在意,“对,是我。你听说过我吗?”

温卓趴在他的背上“嗯”了声。

随后他又哄孩子似的拖着声音笑着问:“那是听来了好话还是坏话?”

他的声音本来就软,故意这么哄人的时候便是更甚,像一阵小风柔柔地直往人心上吹。

温卓摸了摸耳朵道:“是好话。”

这人似乎顿了顿,重复了一遍,“哦,好话。”

温卓一点也不打算告诉他阿纳口中肮脏的咒骂。

另外就是他心里实在是有点焦躁。他惦念着这人说的“取名字”一事,好一会儿没有下文,他便开始怕这人只是一时兴起说来闹他的。他脸皮又薄,横竖不知道怎么开口,在这人背上别别扭扭得像只泥鳅。

不过好在这人也没让他抓耳挠腮太久。

“你莫不是怕我忘记替你取字?”这人笑道。

的确是不抓耳挠腮了,温卓有点恼羞成怒。

“真不经逗,我记着呢。那以后……就叫你温卓吧,温和克己,卓资风流,能算得上是好寓意。”他嗓音带着明显的笑意,“我叫玉阑音,你随意唤我便是,别太拘束。”

好寓意。

温卓抿了抿嘴。

也就是这一句“好寓意”,即便今后这名字越叫越奇怪,直到最后莫名其妙演化为极度不严肃的“一一”,温卓对此都没有说过任何一句不是。

玉阑音散在背上的头发被他压得有点乱,温卓轻轻拽出被压着的几缕头发,没头没尾想道:那我得帮他束一辈子发。

温卓觉得玉阑音不束发大概是因为不喜欢札布萨的辫子,所以专门学了中原人高高竖起的带冠束发的样式,练了好些日子才敢往玉阑音头发上使。

从那天起,他每日都早起帮玉阑音绑发,把玉阑音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相当漂亮颇为英姿飒爽。

当事人玉阑音也从不提意见,总笑着看,温卓绑成什么样他就由着什么样,就这么任由温卓折腾了好些年。

直到很多年后温卓才知道玉阑音经年散发是因为他频繁的头痛。

温卓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往下讲。

玉阑音这人和他给人的第一印象相差无二,的确就是一个金贵的瓷娃娃,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自打某日玉阑音自告奋勇帮温卓烧火,结果三下两除二点着了自己的衣服给胳膊上烫出一大片水泡之后,温卓就再也不让他碰任何家务事了,大大小小事情都是亲力亲为。

温卓经常在想,在他没来的那些年里,玉阑音究竟是怎样平平安安安稳地活到现在真是一个天大的谜团。

可即便这样,他仍旧认为他对玉阑音的回报仍不及玉阑音为他做的万分之一。

玉阑音似乎天性就会疼爱人。

温卓长得慢,刚来到药居那一年还没玉阑音的腿高,药居一整套的木头家具装潢,来去免不了磕磕碰碰,时间长了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玉阑音发现后二话不说,直接亲自动手大刀阔斧把家具所有的角全给抹平了,甚至连里里外外的门槛都磨矮了一截。

要知道玉阑音可是个实打实的公子哥,平日不显但骨子里还是颇为心高气傲,一身中原人的毛病,先前屋子大大小小的门槛恨不得修高到天上去,如今却是为了他这么个外人野孩子硬是磨得不到先前的一半。

直到近些年温卓长大了,玉阑音才下令重新换了套带着角的四四方方的家具,温卓也借机会偷偷把门槛也修了回来。

再一回,温卓提到想要读书练字,玉阑音当晚便在自己的屋里点了三晚长灯给温卓写了四十多页字帖,整理了四五座小山那么高的书卷一股脑塞进了温卓的书房。

玉阑音本就一身毛病哪经得住这么熬,当天左眼就害了炎症,前前后后红肿了七八天,怎么喝药都养不好,直到现在都还是留下了些畏光的毛病。

还有八岁那年。温卓的身体一向很好,但他记得很清楚,就是在八岁那年,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高热,一连三四天身上都热得像个汤婆子。

他对那几天的唯一的模糊的印象只有某一天晚上,他迷迷糊糊醒来了,发现自己床头的灯是亮着的,玉阑音正坐在他屋里的小桌前,侧面朝着温卓只露出侧脸,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忧虑。

玉阑音向来是只十拿九稳处事不惊的大尾巴狼,温卓哪见过他这番模样?

他正欲告诉玉阑音不必担心,刚一起身却看到玉阑音手中拿着一把柄上襄着红钻石的小弯刀,左手手腕滴滴答答淌着血,面前的小碗已经装了小半碗。

温卓一瞬间说不出是惶恐还是愤怒,正欲给这病秧子一顿劈头盖脸,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动身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度晕了过去。

等到几天后他病好后,第一时间便去看了玉阑音的手腕,却一点痕迹也没瞧见。

“……大概是我看错了。”温卓回忆道。

随后他着手开始收拾毛笔和宣纸,不再继续说。

这人对他的好,他怕是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这本来应该是个幸福的关于相遇的故事,包括温卓本人也是以幸福的口吻讲述着,但是克古鲁听完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难过。

他说不出这种感受,想了很久才笨拙问道:“明天的庙会,你和药郎先生要去吗?我们一起去吧。”

“庙会吗?”

克古鲁本以为温卓并不爱参加这种活动,但出乎他意料的,温卓似乎对此蛮有兴致,“我没去过庙会。明天我问问阑音,他去我就去。”

温卓说完这话便去厅房看玉阑音。

玉阑音似乎是精力不济,已经已经回了房间,窝在被子里半是昏睡过去。

温卓摸了摸被子里凉得要命,便轻手轻脚打了个汤婆子塞了进去,随后又去院子把药居大门落了锁,这才回了自己屋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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