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星无月。北渊极夜的风,掠过九重天上的魔宫。

殷无极走上长阶,玄色帝袍飘扬如浪。

他回望,阶下的熹微灯火,属于环绕着最高处魔宫而建的城池,是魔道繁荣的象征。再看去,辉煌灯火之外,是万魔尚武,百姓安居。

一千五百年的帝业,兴盛、衰落、耻辱、崛起……自殷无极确立魔道大一统以来,他走过多少个历史周期律。

燃尽毕生心血,只为这片被天弃置的魔洲大地。

“陛下归来——”

见到君王的身影,肃立的魔宫守卫低垂头颅,右手置于心脏行拜礼,朝觐他们唯一的君王。

他走过时,万魔皆俯首,北风肃肃,黑旗猎猎,铁甲与兵戈的声音交错响起。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殷无极远归,一身浴血风尘,步履却是沉稳的,是端肃雍容的帝王风度。

“不必拜了。”他左手一抬,示意他们照常。仍旧断裂着的右手藏在玄色广袖之下,不欲让臣民窥见半分软弱。

“叫萧大帅与陆相来见我。”他淡淡吩咐道。

“是,陛下。”

寂静端肃的宫城中,脚步声由近至远,魔道君王的身影隐没在茫茫的夜色里。

君王好静,注重实务,不爱纷奢。所以魔君日常起居的“见微宫”低调简朴,不似九五之所。

踏过门槛,就能见到会客的正殿,正上方横着牌匾,上书“见微知著”,君王玄金色的宝座背后,是一面制作精良的紫檀木立屏,上面绘着北渊洲的疆域地图,山峦、川流与城池堡垒都有标记。

除此之外,法宝、摆件、珍奇皆无,只有些最寻常的桌椅床榻等用具,外加几盆长势正好的绿植。

魔君离宫时,定期洒扫的宫人才会来此,与他完全错开。寻常时候,见微殿连个活物都不见。

近年来,殷无极的心魔愈发严重,一旦发作,极是危险。所以他将身边人完全屏退,孤身住在如空棺的殿中。

五百年,他独对长明烛火,枯守孤城。

正殿大门洞开,殷无极走上帝位,拂衣落座,才撩起衣袖,检查自己正在被魔气缓慢修复的手腕。

青紫,变形,骨头碎的极为严重,甚至现在还是软软垂下的状态。

“嘶,还是痛的,看来是真的,不是做梦啊……”他毫不在意地再捏了捏伤处,像是惩戒自己,钻心的疼。

他自言自语时,显得颇为神经质:“下回见面,本座要克制一些,好好说话。谢云霁那张嘴最是锋利刺人,能把人活活气死。冷静,别被激怒了,他现在可没有圣人修为,一碰就碎。”

“若是弄碎了他,我得去哪里找他啊。”他轻声时,语气甚至拖长了点,有点委屈。

殷无极阖目,却是不免想起圣人当年纵横五洲十三岛的矜傲风流,在仙魔战场上的一剑山海,那般惊艳与霸道。

“神魂不全,修为尽散……”谢衍自己并未觉得痛,他却抓起心口的布料,一瞬间喘不过气。

最终,他还是伏在了王座的扶手上,肩膀颤抖着,好一阵才压住浑身暴戾涌动的魔气,缓过劲来。

“这次心魔完全被催动,代价有些大。”殷无极勉强勾了下唇角,“还好,下手狠点,能压的住。”

铜壶滴漏,日晷偏移,九重天的最高处,昼短而夜长。所以往昔为了供奉北渊唯一的君王,魔宫总是灯火通明。

五百年前,圣人坠天之后,帝尊归来魔宫,却是只余孤魂残魄,羁留世间。

若非北渊在这三百年里一团乱,只有他能重整河山,才给他吊着一口气,没有随之而去。

但他的疯魔,也是愈加严重了。

节欲,尚贤,克制,为了克制贪婪魔欲,殷无极将君王的用度大幅裁撤,奉行清修,常年摒弃个人情感,他才能让自己如机器般精密运转,维持着北渊洲的政局。

孤独灼心,寂静煎熬,他学会了用政务压迫自己,最寂寞时,就自己对自己说话。哪怕会回应他的,只有心魔。

“杀了他,杀了他……”心魔的声音在识海深处响起,此次催动,它又膨胀了许多,再度试图引诱他发疯。

“殷无极,你不是恨他吗,杀了谢云霁——”

殷无极支颐养神,面色看似毫无波澜。他再睁开眼时,血腥涌动在眼底,风暴盘旋,神情只是扭曲了一瞬,但那浓稠的杀欲很快被冷静替代。

黑色的魔气笼罩大殿,一声闷哼后,他的唇边溢出几缕鲜血。

“又跑出来发疯,索性钉死在棺材里,吵人。”识海中无声的战争,让魔君的脸色更惨白几分,显然是元气大伤。

他却毫不在意,丹朱色的唇微微弯起,自语道,“五百年,终于等到,怎么能让心魔这种无聊的东西打扰本座。”

帝君面无表情时,容色威严不可亵渎,令人敬畏。

当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时,往日刻意收敛的风华,就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如荼蘼盛放,红莲标格,极是动人心魄。

殷无极的指尖划过唇边,眼睫垂落,忽又轻快地扬起,噙着笑道:“本座可要好好想想,如何报复他,才能让他体会,本座这些年来的无边痛苦。”

“谢先生,我的……师尊。”

沉寂的黑夜好似吞噬人的巨兽,书房的烛光摇晃,案台上堆积成山的公文,似乎永远批不完。

识海的斗争方歇,他还头疼欲裂着,灯下的字就越来越扭曲,像是无意义的符号。

“南疆,巫族……什么来着?”

“又要本座批钱养兵,三千万,这么多灵石。好贵啊,萧重明带的什么兵啊,他是吃钱的怪物吗。”

“特殊时期,是时候了。自现在起,北渊进入战时状态。”他沉吟片刻,迅速写上批语。“北渊东侧边疆,增添巡视力量,随时注意天道结界的情况。”

殷无极重伤未愈,只能用左手批阅。兴许是太疲倦,他挑拣了几篇重要的公文,朱批之后,才往后倚了倚,阖目歇息。

“仙门有异动,南疆也不老实,这局面,一触即发啊。”

苍白的指尖轻敲桌面,殷无极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的莞尔,“偏偏在这个大争之时,谢云霁回来了,本座的布局,会有何等变数?”

过去,他从未赢过谢云霁,这五洲十三岛第一人的位子,也是因为圣人坠下云端,他才忝居其位。

名不正,言不顺。

殷无极明白,师尊的强悍之处绝不止在修为,在纵横道上,谢衍才是大前辈。就算他如今虎落平阳,也绝不可小视。

一想起他家先生,君王精神一振,觉得不累了。

他起身,从书架边的紫檀木书箱中,翻出一叠珍藏多年的书信,一边读,一边浅浅地笑着。

“十五日与百家各宗踏秋行,酒过三巡,醉中题于流觞曲水。”

殷无极翻开纸笺,一行风骨卓然的墨迹,笔锋飞扬,却是写尽软语柔情。

“浮生醉里梦三生,将醒,对婵娟、且唤卿卿,不应。”

寥寥数语,是些写给情人的小话,却是夹在仙魔两道公对公的信件中,送到帝尊的书案上。

“秋思一叶何处寄,向北渊,跨山越水。微茫山色已红遍,缓缓行,缓缓行,何妨归时逢小雨?”

当时,这封纸笺中,还夹着一片儒宗的红叶。

山水寄情。圣人的浪漫与含蓄皆蕴于文字中,时过经年,依旧留在信笺里,容他时时擦拭,如新。

那些温柔过往,却在数千年的岁月中,破碎的拼不起来了。唯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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