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赵嬷嬷悄没声儿地摸进云湄的卧房,见云湄正在菱花镜前卸钗净脸,便走过去,将手里攥着的物件往妆台上放。

——一个盛满药丸的蒜头瓶,并一根石黛笔。

前者是珺山仙师的研究产物,乃更换声线所用,后者则为点痣用的。

云湄脸上干净得跟新剥的鸡蛋似的,宋浸情倒是有两颗细小的痣。

明儿就是宋浸祉的婚典了,云湄要作为宋府三小姐出席,自然得尽量做到天衣无缝。

赵嬷嬷说:“这画眉用物加了东西,泼水出汗都不会脱。”

云湄一面拿青玉梳篦通着长发,一面微微偏过脸,问道:“哪几个地方得点上痣呀?”

赵嬷嬷往自己头上比划着,一会子指了指左眼的尾梢,一会子侧过头去,指了指右耳耳后,口中嘟囔:“这儿,还有这儿。”

云湄道好,却没去碰那石黛,只说:“干脆拿炙针来罢。”

赵嬷嬷怀疑自己听错了,凑上前,耳聋似的“啊?”了一句。

也无怪乎她如此讶然,毕竟时下讲究一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平日里绞个头发都得问过自个儿娘亲的意思,更别说往皮肤上刺什么花样子了,那是勾栏艺妓和走江湖的杂耍人士为图赏玩性才往身上涅字、涅画的,正经小姐们哪里会在这上头瞎闹,赶时髦地往眉心点点翠、涂涂红还好,真真儿地扎染在皮肉上,于正常人来说,同黥面受刑也没什么两样了。

云湄却不怎么在乎,说道:“为图长久之计,这些细枝末节、却一不留心就容易露馅的地方,还是一劳永逸的好,省得夜长梦多,总觉着这儿漏风、那儿露丑的。”

云湄还嫌珺山仙师捣鼓出来的那药丸不是全始全终的呢,隔一段时日就得吃一次,不然便会失效,回归本音。

事贵合机,失不再来,她得顺势而为。豁得出去,才能令老太太满意。

赵嬷嬷不敢妄自决定,赶回正房禀给了老太太。

何老太太听罢,说:“她这算是下了决心要办成这回事了,也挺好,你且给她安排去吧,她要什么,都顺着她的意思来,她是个周密的姑娘,等闲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赵嬷嬷遂从府医那儿讨了几根金银医针来,云湄的手指在摊开的针袋上划过,挨个择了择大小,最后挑了根纤若牛毫的,放在火上均匀地炙了炙,再以尖端挑起砚台里研磨好的染料,对着镜子,比了比落针处,找准了地方,手一沉,就往左眼尾巴处扎。

赵嬷嬷看着都替她疼,云湄满心想着那些个田产铺子,饶是再怕针具,也扎得心甘情愿。

小时候,上头的嬷嬷、仆公们折磨起人来,从来都不靠蛮力打,因为那样儿得几天干不了活,白损了一个劳力,同时也怕主子们察觉,认为他们坏了家风,赶出府去。

所以,他们便使些损阴坏德的招数:譬如把人绑起来,拿一层层的湿帕子往脸上罩,蒙得人喘不过来气儿,又无从挣扎;譬如拿一丛长线穿过十几根的大铜针,握在手里随心所欲地甩,动手的时候压根都没个准头,便如此刻意让受罚者心惊胆战地猜测,那样尖锐而骇人的一波物什,下一个落点在哪儿,哪几根扎进去了,扎得多深多疼……以此折磨人的心智。他们还嬉笑着取了个诨名,管这个叫“浪荡秋千针”。

那些虔婆子和老蛴螬,耍弄起人来,可不管你犯没犯错。有的时候,生得打眼也是一种滔天的错处,云湄就因此被“浪荡秋千针”给折磨过。

所以,云湄此刻的战栗,倒不是单纯因为怕疼,只是不堪的回忆翻了上来,涌成冷冽的浪流,在她身上滚动,令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再睁开眼,左眼尾梢处弥漫开一片红肿,眼皮儿收褶的地方,翘起了一颗秀气的小痣,显出几分俏皮来。

云湄摇摇头,将那些难堪的回忆尽皆撇开,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看着看着,眸光变得愈加坚定。

既然都一气儿从那样腌臜的淤泥里爬了出来,便就此尽力往高枝儿上去,看看自己能够到的顶峰,究竟在什么高度。

安于现状,她不甘心。

她还有正事,要回她的老家——洞庭去办。

***

接着,云湄又拜托赵嬷嬷往耳后扎了一针,旋即吃下了药丸,临睡前,还翻了翻族中的关系谱,全力“备战”明日的婚宴露面。

宋浸情越长大,越是深居简出,是以家下这些人倒是挺好应付,怕就怕有外头来的宋氏族亲同她叙旧,说什么“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思及此,云湄又记了记那些同三姑娘有交情的族亲,这才放心地上床安睡。

这晚,云湄的喉咙烧了一夜,咽喉仿佛在不断地膨胀、皱缩,跟吞了什么会七十二变的玩应儿似的,屡屡在她的喉咙里大闹天宫一般地造次。

疼倒是不怎么疼,想是老太太嘱咐过了,尽量别让她感到痛苦。就是有点儿难捱。

是以,不到寅时中,云湄便坐了起来,模模糊糊间探身推开了窗棂,打东边望,照旧黑沉沉的,同初初入夜时没什么两样,但已然能够听见戏班子的排练声了。

那戏班子是府上私养的,到了正日子,也是时候拿出来转一圈儿了,前些日子,云湄还奉命去校阅了一番,吹吹打打,还挺像样儿。

但今日,云湄可不能拿老太太心腹的身份出现了——她得开始扮演正经的宋府三小姐。

横竖睡不着了,云湄起身梳洗毕,挨到西边的空窗下,拿起窗沿上放着的一柄玉兔镜,撑着身子对其描眉。

旁边的衣桁上架起一套套宝光流转的华服,那原是宋浸情在大日子所穿的衣物,统统都送到了她这儿来供挑拣,以应付今日的婚礼。

云湄挑了套不抢风头而又不失小姐体面的,对着穿衣镜,拿外裳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动作间,皙白泛红的脖颈裸露出来,云湄冷不丁瞥见,恍惚想起什么,试着发了发声。

先是一个单调的音节,而后是一些记忆中的诗文片段。云湄微微挑眉,这种感觉奇妙而奇怪,从她嗓子里流淌出来的声气儿,居然是另一个人的,不同于她受过磋磨、而温柔中沉淀了稳重的声线,这道声音带着些不谙世事的俏皮劲儿,一听就属于一位自小被宠到大的娇小姐。

云湄虚着嗓子,装作大病初愈似的,又试着说了两句,果然同宋浸情近来的声音没什么两样了。

云湄有些好笑,莫名觉得自己像个鸠占鹊巢的妖怪,盗人腔调,穿人衣裳,一会儿头上还要簪人家常戴的首饰、梳人家常绾的发式,力求通身上下尽皆肖似,让人寻不出一丁点儿猫腻。

愈说愈像一只预备夺舍的诡谲精怪了。

***

今儿是宋浸祉的吉日良辰,她早早便起身梳洗妆饰,为着一整日的体面,晨间的饭食都用得寥寥。

她爹宋二爷在一旁隐忍地拿袖子掖泪,颤着声气儿问:“这点子猫食,吃得饱么?”

这是他同发妻的唯一一个女儿,而今也这么走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百年以后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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