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人虽容颜老迈,实则却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年老。他四十九岁,今年秋天便要至知天命之年。只是他近来频频咳血,双眼也日渐昏花,身体比耄耋老人也不如。

赶车人点起蜡烛,从床底取出三大壶酒。他草草揭开酒壶上的封泥,呛人的酒气喷涌而出。

他年轻时是个身强力壮的人,如今却老得那般厉害——想必他活不过今年秋天,恐怕终其一生都难知天命了。

赶车人苦笑一声,仰头灌下整整一壶的酒。那酒乃是西北烧刀子,酒液呛入他衰弱的肺部,烧得他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如今他日日咳、夜夜咳,每次咳便一定要至见血为止。前些年他是不喝酒的,如此保养只为多活几年、能多替她照顾她的姐姐。

谭大小姐是个温和而柔弱的人,庆州附近几乎人人都知寻香山庄的老板是个好欺负的独身女人,寻香山庄的货物几乎每月都要被劫、亦或是在交货之时受人为难。他做了赶车人后,每每与那些无赖争辩打斗,倒是能保寻香山庄的货物顺利送达。

他也不全是毫无用处。

赶车人又灌下一大口酒,这次将壶中酒液一饮而尽。灼烧的疼痛感从胸腔里传来,今日想必又要咳血。

他无奈地想着,他前些年那么希望多活几年,或许也不全是为了她的姐姐——他心里仍有另一个牵挂。

想到七年前,他为了不牵扯到那孩子而偷偷离开——他至今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否后悔。那孩子受苦了,他对不起她,可他私心里仍是想再见她一面的。

再见她一面,然后……然后再回到江南,与他那夭折的阿武埋在一起。

这样便圆满了。

他已经圆满了。

赶车人擦掉唇边血迹,今晚的酒浓烈而醇香。月色也好,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明日便离开此地、动身前往江南吧。没同那孩子相认,不知那孩子会不会傻乎乎地继续找他?

别再找了,他本就不值得,而他也舍不得那孩子再受苦。

明日便走吧。

“师父?”

女孩略显低哑的声音自门边传来,赶车人拿着酒壶的右手一抖,酒液仓皇地泼了他一身,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惶急的雨。

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

他实在拿不住那壶酒,将其重重搁在桌上,撑着桌案低垂下头。那孩子就站在他身后,只要他回身一眼便能与她相认,可他如今却不敢了。

他早该在认出她第一眼的时候便走的。可他却贪婪地扮演另一个人、不知餍足地想在死亡到来之前多见她几面。

他是真不想她认出自己吗?他真的没有一个瞬时想告诉她自己是谁吗?

他想,可他不敢。他自私地在她面前露出破绽,不就是盼望她能自己认出来吗?如此便不是他的错,而他的心愿也能了了——冥冥之中——他不敢承认的——他难道没有这样想吗?

他是个自私自利的该死之人。

紫衣的女孩就站在他身后,等着他回头相望。长久的静默中,她长叹一口气。

过去的七年里她无数次想过,若有一天与他相认,自己究竟是悲是喜?是因久别重逢而与他抱头痛哭、又亦或是怨恨他当年不辞而别?

可当这一日真的到来,她心中却似无风古井了——恨也好爱也好,多年过去,世间恩怨早说不清了。

她上前一步,只道:

“师父,阿楼找了你好多年。”

*

谭韫良自小受人娇惯,何时见过昨日那般惨烈而凶险的场面。她吓得不轻,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终于睡着。

豆蔻派人去将尸体拖走烧掉,又将院中血迹擦得干干净净——只差将砖石地掀了再重新铺上了。

寻香山庄从此日开始关闭半月,期间不再与任何人做生意。谭大人心疼女儿,第二日便将她接回家去,又连夜请人过来做了法事。

香火氤氲间,沈羡亭端一碗浆糊,草草地抹在墙上,将一张黄色符纸重重贴在墙面上。

“我本以为寻香山庄关闭半月,我们便半月不用做工了,”道士做法那敲锣打鼓的嘈杂声响聒噪扰人,他只能扯着嗓子对身边人说话,“没想到还要来贴这几百张符纸——这玩意儿真的有用么?都是骗人的吧——”

“那没办法,你不怕我不怕,可谭娘子与豆蔻她们怕——求个心安嘛。”辛晚楼道。

一阵不知从何处拐来的邪风突然转个弯,将道士手中香火气息刮至沈羡亭身前。沈羡亭猛地被烟气扑了,呛得咳嗽不止而又燎得双眼含泪。他慌忙捂着口鼻,将那符纸认真贴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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