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盘的指引下,两人在第二天的正午之时,到达了沙漠深处的一座九层高塔之下。高塔方圆一千公里的黄沙地上空无一物,寸草不生,高塔漆黑瓦片上镶着黑耀琉璃,琉璃之上串着金链金珠,未到达之时远眺,宛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高塔的牌匾上用一种极为扭曲的字体写着“合欢殿”。

温卓发现元宿央的脸色自从见到这高塔就有点难看。

元宿央自然是注意得到他投来的目光。他有些干涩地张了张口:“怎么了?”

见他似乎是不打算多语的样子,温卓便也不再多问,摇摇头,没再说话。

元宿央看着温卓的侧脸好一会儿没作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他开口:“这合欢殿是厌族的地盘,殿主却并非厌族之辈,说起来也能算是个老熟人。”

元宿央说着冷笑一下。

温卓思绪跟得很快,略加思索,“仙门之人?”

元宿央的脸色更难看了,“对,是个术修。两百年前背叛仙门串通厌族,这些年和厌族里应外合惹是生非……”

他说不下去了,顿了一会儿才咬牙切齿道:“罪不可赦,当斩。”

温卓皱了皱眉,不知在想什么。

随后他伸手探了探这高塔,忽而蹙眉,“这是……法器?”

说到这儿元宿央更生气了,闭了闭眼做了个深呼吸,“对,这九层塔可不是寻常人家一砖一瓦垒起来的,这就是那厮的仙器。”

他说着抽出自己的佩剑,挥了两下,恨得牙痒痒,“居然还敢把这塔落在云州地界……真巴不得给他砍烂。”

温卓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随后伸手推了推高塔的门。

谁知这门一推便开了。

塔内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其内环绕塔而建的阶梯之上纱帐缠绕,红袖添香,熙熙攘攘,香脂水粉的味道顶得温卓迅速别过了脸。

一丰乳肥臀脸白得像是墙漆似的中年老鸨顷刻间便凑上来,笑得自以为国色天香,“两位客人,看着好面生,是哪里来的稀罕客?”

温卓身子一侧便躲开了这老鸨凑上前的一双不老实的手,皱着眉躲了个八丈远。

元宿央脸也红一阵紫一阵,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这厮……合欢合欢,真是丝毫不让人意外啊,居然是戈壁上建了个窑子,拿仙器做这种勾当……”

哪知这老鸨听了这话也不恼,两只手涂着红指甲捂着脸咯咯笑起来,颇为少女怀春似的:“两位客人此言差矣。我们这合欢殿平日是窑子不错,不过两位客人这月十五来,自然不是奔着我们这群姑娘来的,金兰可自然是明白的。两位客人,这边请。”

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元宿央皱着眉当场就想小发雷霆,温卓拉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去看看。”

说完先行跟上了金兰。

留一个元宿央在后边半尴不尬地站着,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这小子……真是没大没小,没大没小!元宿央心里转着圈把温卓编排了一通,面上却也不好发作,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了温卓后面亦步亦趋跟着。

两人跟着金兰走过长长的阶梯往最下一层走去。

随着越往深处走,越过一道古旧爬着青苔的锈铜门,门内只在尽头处有光影阵阵,温卓和元宿央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空气骤然湿润起来。

陇西是个干燥地哈口气都留不下水分的地界,虽然这点小打小闹对修行之人来说是不足挂齿小菜一碟,但毕竟是从江南烟雨水乡里来,旱了这么多天总归也是不舒服。

元宿央一时也顾不上纳罕,舒服得打了两个哆嗦。

温卓睨他一眼。

元宿央看他这副假轻高的样子颇为不屑。他撇撇黑眼珠,眼珠一转翻了个底朝天。

温卓只看一眼,懒得理这幼稚鬼,低头压着嗓音道:“是法阵。”

元宿央闻言立刻收了那鬼迷日眼的模样,提起了十二分精神正色起来,“你是说……”

温卓朝那尽头处针头大小的微光看一眼,并未多言,“嗯。”

元宿央顷刻之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真敢呆在这儿……百年前没能手起刀落是我之过,若今日叫我见到……”元宿央也往那光亮处看去,冷笑一下,“定叫他死无全尸,再别想踏出这合欢殿半步。”

温卓并不识得这背叛之人,其实难有元宿央这指名道姓的愤恨。

不过他也绝对说不上不在意。

他觉着自己或许是离家太久,总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听到“厌族”二字他总会不受控地想起玉阑音。

依元宿央所言,这百年云州结界不稳,玉阑音囚于北塞,这人的所作所为丰功伟绩功不可没。

温卓想着,不自知地眯了眯眼。

……死无全尸吗。不是不行。

两人步子不停,仍跟在金兰身后,直到走入那屏风之内。

人山人海万人空巷。

“拍卖场?”元宿央皱了皱眉。

“两位公子二楼请。”金兰温柔款款地领着两人坐到了个还不错的好位置,一楼的拍卖会场一览无余。随后金兰为他们二人添了茶水,便福了福身撤下去了。

温卓留意提防着金兰,直到她走远,他才从怀里拿出玉盘。

玉盘正朝着那拍卖台嗡鸣。

元宿央一哂,“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我们俩还真是赶了个好日子和好地方。”

他正欲喝口碗盏里的茶水,温卓忽然皱着眉拦住了他。

元宿央立刻警觉起来。说到底这人也是玉阑音的手把手拉扯大的,定然是有些本事傍身,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警觉地紧张了起来,“怎么了?茶水有问题?”

“嗯,”温卓自顾自拿着自己的那杯茶水嗅闻,良久才动动手指搁下茶盏,“茶叶像是去年的旧茶,不新鲜了。”

元宿央:“……”

随后他瘪着嘴恶狠狠地把自己的茶水一饮而尽。

温卓那一直古井无波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类似于惊讶的情绪,“不好喝的。”

方才元宿央便觉着对面这温卓两只手指夹着碗盏,矜贵地嗅闻的样子有些眼熟,嘚,这会儿还真叫他想起来了,这不和那整天嫌他饭菜难吃的玉阑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么!

看来温卓这人药理本事估计是“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挑三拣四的大少爷毛病倒真是学了个十成十!

元宿央眼都没抬眼,睬都没睬他。

温卓只疑惑地又看一看,也未继续多说,随后转了头便朝着下方看去。

拍卖大概已经进行了一半有余,卖的大多都是古玩字画,温卓对此兴致缺缺,元宿央更是无聊地喝尽了两壶茶水,来去跑了三趟厕所。

“看了这么久,这天高皇帝远的地界只拍卖这种物什……”元宿央托着腮道,“怎么看怎么让人起疑。”

温卓正垂着眸子看着台上那副号称五百年的书法挂画,拍卖师唾沫横飞的口舌。听到元宿央的话他眼眸轻抬,“不过欲盖弥彰。”

“……下一件可是今天的压轴卖品!各位买家可要瞧好了!”

拍卖师嗓门大得很,元宿央和温卓闻言打起了几分精神。

那拍卖师身边有个落地大半人高的四四方方的物件,蒙着黑布。

“搞得神神秘秘的,”元宿央轻嗤一声,“不过看样子不像占风玉盘,你觉得呢?”

温卓没答话,摸了摸怀里的玉盘。玉盘依旧只是不紧不慢地规律的嗡鸣着。

拍卖师又卖了好一会儿关子,终于大手一挥,才仁慈地把那黑布掀开来。

黑布下是一个铁笼子。

笼子里蜷缩着一个穿着叫花子衣服的人,头发散乱,消瘦不已,脸上泥一把灰一把压根看不出五官,只一双眸子还算清亮。

“人奴?”元宿央皱起了眉。

“不像,”温卓只瞧着台上那笼子,声音未曾一变,“不像人。”

拍卖师在台上敲了敲小锤子,“……这便是今天拍卖会场的最后一件拍品!记者!起拍价,一万金锭!”

全场哗然。

“记者?”元宿央和温卓脸色双双一变。

记者是云州大陆的一个古老又神秘的种族。

这个种族是云州的记录者,他们通过触碰可读取他人记忆,生生世世隐匿于云州西南部深山之下的巨大的地下宫殿之中。地下宫殿名为“后室”,藏着千万史书,又通过壁画的形式刻画记录了整个时代的记忆。

记者此种族极少现世,只在需要作为旁观者出世寻找文明变动的重要节点出世。

可谓盛世不见,而乱世必出。

元宿央嘴唇微动:“记者现世……”

已经不难想这世道究竟是如何的暗流涌动,又是如何的大厦将倾。

记者本就罕见,作为文明的传承者和记录者,作为云州长者,如今居然不知为何原因沦为阶下囚甚至是明码标价的拍卖品。

“这个世界真的是疯了……”元宿央嗫嚅道。

温卓不答话,只听着台下的一片喧闹和逐渐此起彼伏的叫价声。

他忽然转头问:“少掌门,你的银两带的可否足够?”

元宿央:“……”

元宿央:“哈?”

温卓:“拍下来。”

元宿央:“……”不是,我还没说我带没带够银两呢?

温卓顿了顿,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所言略有不妥,“我的意思是,我们可能需要将他拍下来。”

元宿央无语地咬咬牙:“够是够,我大半辈子的积蓄都在识海里存着呢……”

听到这里,温卓突然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元宿央:“……”

元宿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温卓善解人意地作恍然大悟状,随即抱了抱拳:“少掌门切勿多想,我只是觉得,能谨慎到把这所有身外之物都贴身存着的人,也定是个人才。”

元宿央听后嘴唇大抖特抖一番,最终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懂个屁。”

但时间紧张,他也无意和这坏心思的小子打嘴架,于是很快就转了话头,问道:“不过你忽然要拍下这记者,是占风玉盘在他身上么?”

“非然。”

温卓说着拿出怀里的占风玉盘。那占风玉盘并没有过多的异样,甚至那嗡鸣声还有渐小的架势。

“那?”

温卓闻言,只忽而偏头看向元宿央,“你不想么?”

他声音淡淡,瞳孔黑得纯粹,像一坛古井无波的黑水,发亮又发暗。

元宿央被他看着,忽然间哑然无语。

他一时分不清是自己太过无处遁形还是只是太过震颤。

其实不必温卓去说,他自己也会不择钱财地将这受困的记者拍下。

那台上笼子里的不只是一个个体,那是时间的缩影,是过往无穷岁月在大陆之上的刻痕,是真实,是记忆,是文明。

他又怎忍心看着云州的文明蒙着尘土和鲜血,被关押在铁笼之中为奴、为玩物。

元宿央绝对称不上喜欢温卓,他再怎么堕落也不至于倒贴这厌族小崽子给他好脸色。

他现在能和温卓还算和谐的交流的唯一理由,也不过是那人的一个面子。毕竟那人所做的,怕是云州大陆所有人合力都不能偿还一二,自然是值得元宿央为其破例一回。

不过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可不是玉阑音,即便这厌族小子面表如何光风霁月,他也从未想过这小外族能对人族有一丝一毫的善心与仁慈,自从见面便未放松分毫提防。

可是……

元宿央头一回细细打量了面前这少年。

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此刻居然也难以分清。

不过再一想到这可能十分根正苗红的、和他一拍即合的年轻人,居然是个厌族小崽子。

他不由地浑身弃了一身鸡皮疙瘩。真是个鬼故事。

思绪走得太远,思念至此,元宿央骤然回神。

他后怕地拍拍胸脯。

……呼,果然防人之心不可无,居然险些就和玉阑音一样被他骗了去了。

“……想。”

“那就拍下吧,”温卓不再多说,转开了他的目光,“钱算在十方宗账上,你安心抬价就是。”

元宿央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朝台下朗声喊道:“一百万金锭!”

他声音里混了内力,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全场寂静。

温卓:“……”

元宿央刚大手一挥一掷千金,财大气粗一回,忽然觉得心情十分舒畅。

见到温卓的目光,他颇为无辜问道:“不是你说放心抬价的么?”

温卓:“……”

温卓:“嗯。”

台上拍卖师也愣了,小眼睛眨巴了好几回才巍颤颤开口:“……一百万金锭。一百万金锭,一次。”

无人作声,鸦雀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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