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之后,玄烨第一时间往养心殿方向走。

顾问行顾公公在后面快步跟着,边走边道:“万岁爷,事发之地不宜靠近,况且纳兰公子也不在那里啊!”

“谁说朕在乎纳兰?”

玄烨嘴硬。

然后他猛地一收步,把顾问行堵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说朕还有哪里可以去?朕关了索额图父子禁闭,能去坤宁宫见赫舍里皇后吗?朕又让皇阿奶心疼了纳兰一回,敢去慈宁宫请安吗?园景布置没点新意,朕能去御花园散心吗?偌大的皇宫,哪里都没有朕的安身之所。”

“万岁爷,您不如去如意馆看禹画师作画如何?”

“这倒是个主意。但朕现在也要先去养心殿。”

*

养心殿外的那棵九莲菩提树边,官云辞一看左右无人,马上回收那柄引火用的放大镜。

之前纳兰公子去瓜尔佳府邸找她商议过此事,他道:“云辞格格,此事没有你帮忙不行。”

她就答应了下来,然后问:“纳兰公子,你要是这么不要命,真要让自己困在火海里,万一出了大事怎么办?”

“那我希望云辞格格回收道具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要被人发现。”纳兰的声线温雅纯粹,“还有,给太皇太后报信的消息我舍不得你去做,所以请你不要去,我不放心。”

“那你打算叫谁去?”

“我不想连累别人,所以我谁也不叫。”纳兰摇头,“如果统卫有心,主动去通知太皇太后,那么我得救是我的福气,事后我一定谢他;如果统卫视而不见,就这么看着我化烟化尘,那也是我的命数,我不怪谁。”

“引火烧身这个四个字用在纳兰公子身上,为什么就有了一种美感呢?”

“云辞格格,你可千万算准放大镜引火的时间,别把放大镜搁置的太快或太慢。”

“纳兰公子你才是,千万算好了引开养心殿守卫和太监宫女的注意力的契机,别让他们发现——听了你的话,伺机而动的我。”

纳兰比出了一个OK的手势,笑问:“在洋人的礼节里,相互之间表示约定和守诺,是这个手势吧?”

“满清第一大才子,也悄学会了这个?”

“嗯。以后云辞格格和禹兄一起登船出游世界,回来后一定叫上我到如意馆的小雅室里面去,我想听外头的见闻,也想要一块洋怀表。”

“哪有像你这样事先向人讨礼物的?”

“不行吗?”

云辞看见了纳兰脸上的表情,他像是一只可爱的笼中鸟,明眸期待,希望自己的请求得到允许,希望自己的愿望被满足。

但,又好像被拒绝了也不会生气一样,想得到一声真实的、真心的回应。

“我……当然是答应你。”

回到当下,官云辞把放大镜收进了一个长方形的皮革手拿包里。

一个统卫上前,对她感激道:“多亏云辞格格提醒,卑职等才发现玉佩才是引火之源。”

“水落石出了就好。”云辞平静道,“接下来就看皇上怎么处置这件事了。”

不说皇上还好。

下一瞬间,玄烨还真是来了,就站在官云辞身后。

顾问行的声音,随着拍打树皮的动静响起:“万岁爷,它还好好的呢!”

顾公公又多嘴又对官云辞道:“格格,您身边的这棵九莲菩提树,可是万岁爷亲手为纳兰公子栽的。亏得苍天保佑,一点没有烧坏,不然万岁爷就地大吵大闹,奴才可是劝不住的。“

云辞问:“皇上为什么给纳兰公子栽菩提树?人皆知道纳兰公子爱的是玉兰树。“

顾公公滔滔不绝道:

“纳兰公子有禅心,需要一棵菩提树养着。万岁爷希望纳兰公子健康长寿、福慧常开,就仔细种下了。”

“先帝爷笃信佛教,曾为董鄂皇贵妃出家。咱们万岁爷孝顺,要为先帝爷重兴佛教,这项工程浩大,得有个名头才好,纳兰公子出了‘弹指’二字,万岁爷大喜,就钦点这个为工程之名。也把这棵菩提树叫做‘弹指’呢。”

“谁说朕高兴?”

玄烨固执道:“朕笑话纳兰还来不及呢!什么‘楞伽山人’?什么‘佛说楞伽好,早已悟他生’?偏偏纤尘不染的纳兰才是个最懂尘世之人。”

对此,云辞惊而不语。

“云辞格格,你怎么在这里?是关心朕的安危吗?”

“我。”

——我只是受纳兰公子所托,心甘情愿助他一臂之力。

“朕猜到了,来找纳兰是吧?你知道他日常在朕身边。”玄烨自以为是道,“这样,等时机合适,朕就向皇祖母开口,让她把你指给纳兰。”

“皇上,我有喜欢的人。纳兰再好,我也不嫁纳兰。”

“你在说反话,女子都这样,越是喜欢一个男子,就越是在嘴上说不嫁他。”

“我是真的心有所属,那个男子不是纳兰。”

明确了官云辞对纳兰的态度,玄烨高高兴兴。

官云辞和顾总管对看了一眼,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玄烨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往九莲菩提树上面一抱,连着脸都贴了上去。

顾公公大惊,“万岁爷,您这般不成体统要是被太皇太后知道了,老祖宗不还得对您一顿训话?”

“训什么?有什么好训?”玄烨继续我行我素,“这棵树没事,朕高兴,怎么了?”

*

慈宁宫。

太皇太后孝庄正在赏一盆矮冬梅。

苏麻喇姑上前道:“老祖宗,赫舍里皇后跪在宫门外头求见。”

孝庄道:“她呀,是受了委屈,皇上现在是什么态度,我也猜得到。但是索额图父子犯下这么大的错,我可帮不了她。若她是来为索额图父子求情的,就让她罢了吧。”

“是。”苏麻喇姑应道,“奴才会亲自送皇后回坤宁宫,好好陪她说话、好好安慰她,老祖宗放心。”

孝庄放下修花的剪刀,“苏嬷嬷,安抚皇后之前,你先叫人去把皇上叫到我面前来。”

“回老祖宗,皇上出宫去纳兰家了。”

“罢了,出去了就出去了吧。”孝庄摇头,“照我看,皇上找纳兰性德代拟‘岁末把笔’也没错,毕竟纳兰性德的才华摆在那里。只是这样的事情,不许再发生第二次了。”

“老祖宗说的是。”苏麻喇姑理解道,“皇上的文采好不好倒是其次,但是他的子民们看重的是大清皇帝本人的诚意和皇恩呐。”

孝庄站了起来,缓缓上前几步。

“皇上没有闹出叫纳兰性德代写‘福’字的荒唐行径来,我这个皇祖母,已经是省下一半心了。由得皇上到纳兰家去,也好让我看看纳兰性德自己有没有分寸弄明白:代笔之事,既是大过、也是大错。”

*

明珠府邸。

明珠一下马,就直奔进了儿子的房间。

觉罗氏见状,不知道老爷是关心儿子还是责备儿子,就紧随了进去。

明珠顾不得脱下朝服,容若也也没时间披衣从软榻上坐起向明珠问安,父子俩就这么面对了面。

贴身侍女袖云倒是机灵,搬了凳子来让老爷和夫人坐在公子榻边之后,就自动自觉地关门出去了。

“容若,先不说别的,阿玛问你,你真给皇上代写‘岁末把笔’了?”

“儿是代为遣词造句,不是执笔替皇上书写新年贺帖。”

“那就好,不然那些分发给王公大臣和内宫后妃的新年贺帖上留下了你的笔迹,你我父子都要被千夫所指。”

“儿自然是知道那样的事做不得。”

“阿玛就怕你会被皇上逼着做。”

“阿玛不相信儿的骨气吗?儿怎么敢往御用的新年贺帖上面落墨。就算是皇上拿刀架我脖子上,我也不能过一次‘天子瘾’、为他这样‘分忧’啊!”

“你以为这事完了吗?没完。”明珠如履薄冰,“你要给朝廷上下和太皇太后一个交待。”

“是啊儿子,外头那些大臣都盯着你看呢。”觉罗氏小声提醒道,“皇上留下的烂摊子,你再不情愿也要为他善后啊。”

“难道要儿写《罪己书》吗?儿又没有触动规矩,怎么那些大臣就觉得:纳兰性德目无王法、妄自尊大了?”

“你是没有跃居皇权之上。”明珠劝道,“但是你说自己只是:遣词造句、未沾圣帖,外头那些人能信吗?”

“那皇上为什么就不能自己承担责任?”

“就因为他是皇上,所以他可以:只瞻前、不顾后。”

“难道除了阿玛和额娘,天下就没有第三个人为我打抱不平了吗?”

*

“谁说没有?”玄烨双手推门而入,“朕就是第三个为你打抱不平之人。”

无人通传,天子到来。

明珠吓了一跳,叫了容若下榻、夫人起身,然后对康熙皇帝跪拜道:“臣纳兰一家恭迎皇上到来!”

“都起来吧!”玄烨说罢,又对容若道,“你躺回暖被里面去。”

“既然皇上知道臣的难处,就跟臣一起——将‘岁末把笔’的事情的本质真相,向满朝文武和太皇太后做个交待吧!”

“他们还要什么交待?元旦当天,朕就坐在养心殿里写贺词、贺帖,他们会看不见吗?再说了,列祖列宗朝没有代拟之人,到了朕这一朝就不能有吗?”

“请皇上给臣留点余地。臣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朕要开列祖列宗之先例,叫你代拟几句国运昌盛、天下太平的话,就陷你于不义了?朕怎么不觉得?”

“天下只有一君,臣民只听一言。皇上要是没有自信去自己想、自己写‘岁末把笔’的词句,大可以直接把这项规矩给废了,看看怎么在逢年过节的祭祀时候去面对列祖列宗。”

玄烨皱眉,“纳兰,你敢威胁朕?”

明珠赶紧圆场道:“皇上莫怪,容若只是一时气急,才口出了一些不中听的话。”

玄烨气纳兰道:“好,今年元旦朕就好好写‘岁末把笔’,然后特别写一个‘福’给你,当着群臣的面赐给你,要群臣都知道:康熙皇帝有多看重纳兰性德,即便是不叫他代拟字词,也要把第一份‘福’字恩赐给他。”

纳兰胸膛起伏,“请皇上醒一醒。赐福字,首接的理应是功高之臣或资历老臣,而非像纳兰性德这样的新臣。太皇太后不会教导出像皇上你这般——蛮横、高傲、不讲理、不分轻重的爱新觉罗家子孙。”

“放肆!”玄烨拿起桌面上的“纳兰香”小香鼎就要往地上砸,“你这样数落朕,眼里还有没有——”

“万岁爷息怒!”顾公公握住了皇帝的手,“纳兰公子亲手制作的香料要是被您摔了,那可是您补偿他十个顶尖的小香鼎或是十块沉香木,都补偿不回来的了。”

玄烨“哼”了一声,把“纳兰香”小香鼎放回了原位。

明珠擦了把冷汗,用眼神暗示:

容若,你别再说那些招皇上生气的大实话了。

纳兰收了声,玄烨平了气,明珠夫妇安了心。

小房间就迎来了暂时的一阵子安宁。

*

揣测圣意不如问明圣意,纳兰直坦道:“那皇上,以后还要臣代为拟写‘岁末把笔’的一词一句吗?”

玄烨摇头,“不要了。”

下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进明府后看见的“新鲜东西”。

“但是,朕要你给家里的藏书楼‘穴砚斋’题写的那副楹联。”

纳兰自然是不肯给,“皇上你要了那副楹联也没用,上书的内容又不适合宫里的藏书阁。”

又一次被拒,玄烨强硬道:“朕说要就是要,你要不给,就是对朕不敬。”

在明珠夫妇的拼命暗示下,纳兰不得不服从:“臣现在重新写给皇上。袖云,去拿笔墨。”

“不许!朕就要你写好的。”

“皇上,那副楹联对臣来说意义不一样,是臣和阿玛父子关系谐好的、带着浓郁亲情的见证之物【注1】。你怎么能说拿就拿?”

“朕就是要夺你所爱。”玄烨指向藏书楼方向,“顾总管,朕命令你现在就去把纳兰性德亲笔写的那副楹联,给朕取来。”

“奴才不敢。”

“你是要朕亲自出马是吧?朕叫你去你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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