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知是不是丧母的缘故,谢如琢自小早慧机敏。

别家孩子六岁才初习《性理字训》,他早在五岁时便将书文背得滚瓜烂熟。

再大一些,谢如琢甚至跟着父亲开始学习专授孩童做八股文的《少学》,以及四书五经等晦涩的课文。

谢蔺任职工部尚书,又兼着殿阁大学士的荣衔,虽不算桃李满天下的硕学通儒,但也代表齐国文臣才学之最,他的儿子自然也不能丢父辈的脸。

因此,谢如琢每日识新字、背书文还不够,还要开始慢慢学习官场上通达的馆阁体官字、墨笔楷法,为日后科考做准备。

如此各处拿捏,谢如琢才养成了清矜稳重的性格。

各家官夫人嘴上说,谢如琢小小年纪便要头悬梁,锥刺股地刻苦学习,实在可怜,可她们心里无不艳羡谢蔺教子有方,儿郎这般争气,往后定也是个国家栋梁。

可是今日,一贯为各班孩子榜样的谢如琢忽然当庭失态。

他竟不要脸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一个孀妇喊“娘亲”,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莫说四面八方议论纷纷的贵夫人,便是无端端多了个儿子的纪兰芷闻言,也轻轻挑起了眉头。

她心虚地想:我确实想对你父亲下手,可你这声“阿娘”是不是喊得有点早啊?

但纪兰芷仿佛和小郎君很有缘,她并不讨厌谢如琢,甚至还想蹲下身子,逗小孩一般捏捏他的脸。

没等纪兰芷开口,原先要进府学给学生们授课的叶婉君掉头回来。

“琢哥儿。”

叶婉君快步上前,挡在纪兰芷与谢如琢之间。她摒弃师生之礼,当众唤谢如琢的小名,大有示威的意思。

纪兰芷对于叶婉君的私心,心领神会。

叶婉君牵起谢如琢的小手,冷声道:“世上相似之人颇多,你不过是思母心切,一时认岔了人。闹过这次误会便罢了,莫要一错再错,认外人作母,教你父亲寒心。”

叶婉君知道,谢府的祠堂多年来一直供奉着谢如琢生母的小像,然而谢蔺师兄不让外人靠近祠堂,她没有亲眼见过那一幅画,并不知晓纪兰芷和谢府先夫人究竟有何处相似。

她只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师兄的爱妻已经死了,谢如琢可不能随便见到相似他母亲的女子,便胡乱喊人。

谢如琢任由叶婉君牵着手。

他依旧不服输地高仰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凝望纪兰芷。

纪兰芷没有回应。

良久,谢如琢像是知道自己捅了大篓子,他低下了头。

谢如琢挣开叶婉君的手,双手交叠,高奉于额前,毕恭毕敬地向纪兰芷道歉,“是我唐突夫人了,请夫人见谅。”

纪兰芷没忍住逗弄小郎君的手。

她轻轻摸了一下谢如琢乌黑的发顶,温声说:“不过是一桩小事,小公子不必挂心。”

女子的手指温热而柔软,虽然动作有些轻慢,但有一种独属纪兰芷的闲适洒脱。

谢如琢没有讨厌她的触碰。

小郎君耳朵红红,退后一步,不再说话。

“叶姨母,我去上学了。”

谢如琢和叶婉君打过招呼以后,继续阔步迈进府学。

待谢如琢走后,纪鹿和纪晏清面面相觑,对看一眼,嘀咕:“谢如琢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没一会儿,两个孩子还是和二姑姑道了别,追上早已走远的谢如琢。

并非他们想当谢如琢跟班啊,实在是幼学老师偏爱好学生,一旦谢如琢落座,其他迟到的孩子都要受到鄙夷!

他们才不想大清早就挨骂呢!

-

幼学的前身是一座将军府。

将军解甲归田,不再返京,便把官宅捐出,以供公用。

幼学的宅子辽阔宽敞,翘脚屋檐刷过新漆,颜色明亮,室内采光也好。

整座学府足足有六进的屋舍,不仅分了许多屋舍作为书堂,还建有膳堂、弓道、马场、甚至是藏书阁。

不少国子监的贡生,是各地州府官员举荐的秀才生员。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他们看到一所幼学竟如此奢侈气派,暗暗嫉妒京城朱门儿郎享用的资材就是好,这要是读不出个名堂,真是贻笑大方。

恨归恨,诸君其实心照不宣——他们也要入仕当官,蒙荫子孙后代!

学府内,刻有“甲”字的木牌被三月春风吹得摇晃。

原本怕倒春寒吹风受冻的甲班学子们,一个个都不畏寒了,大家伙儿争先恐后撩帘,探头朝外打量,等着谢如琢到来。

一席席竹篾底下,堆着一颗颗小娘子、小郎君的脑袋。

他们目迎谢如琢进学堂,时不时交头接耳,小声嬉笑。

方才谢如琢当众乱认娘的事,他们可看得一清二楚。

小孩子心思单纯,喜恶也直白。

他们学业及不上谢如琢聪明的脑袋瓜,但不妨碍他们拿今早的事笑话这位小文曲星。

大多数的孩子都受过父母敲打,不敢欺负宰辅之子谢如琢,以免带累家中长辈,唯有英国公府的小郎君姜锋敢对谢如琢恶语伤人。

毕竟姜锋除了幼学里总是考第二名,低魁首谢如琢一头,而姜锋身后的姜家乃百年世家门阀,却在朝中屡受内阁权臣谢蔺的打压,科举新政抬举庶族寒门,每占一个官位,那损失的便是名门子弟的利益,家中长辈常在家宴上说阁臣谢党的坏话。

姜锋对这些父辈恩怨一知半解,他只听懂了谢如琢的父亲和他们家不对付,因此他要拿谢如琢出这口恶气!

反正谢如琢怯弱,绝不会和他当庭吵嘴。

姜锋拦住谢如琢的去路。

“谢如琢,听说你在外喊不相熟的夫人为母亲?喂,你是不是从小到大丧母太缺爱了,所以才会见谁都喊娘?”说完,他哈哈大笑。

没等姜锋身边的小弟附和,一泼浓墨便兜头洒到小孩的脸上。

姜锋看着自己身上的墨迹,当场蒙了。

再看谢如琢冷着一张小脸,握住砚台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姜锋瞪大眼睛:“你小子疯了?!”

谢如琢气得脸都发红:“不许侮辱我母亲!”

“哈哈哈你们看姜锋……”孩子们看到姜锋出丑,哄堂大笑。

姜锋身为英国公的嫡出小郎君,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在手心上,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他自觉丢人极了,大叫一声便扑向谢如琢。

谢如琢轻易不打架,但都是有气性的男孩子,平白挨打又怎会不还手?

没一会儿,孩子们互相扯住衣襟,骑在对方身上挥拳头。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快去喊先生!快去!”

伴随着桌椅翻倒的轰隆声,年幼的学子们惊叫着跑出学堂,擦眼抹泪喊老师来救场。

等纪晏清闻声赶到的时候,两个小郎君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扭打在地。

他吓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但一想着姜锋平日里的嚣张跋扈,比起被谢如琢冷待,他还是更怕被姜锋欺负。

于是,纪晏清也揎拳掳袖加入战局:“等等!谢如琢、姜锋,你俩别打了,都听我一言!子曰,识时务者为俊杰……”

没等他说完,不知哪个挥出的一拳,正中纪晏清的背心,他痛得大叫一声,噗通倒地。

纪晏清心里比窦娥还冤,直喊:“你俩对打便罢了,揍我做什么?!”

……

等老师们赶到的时候,两个小郎君身上体面雅致的衣袍都已经被彼此扯坏了。

这一通撕打,两人身上被墨汁喷得乌漆嘛黑,白皙的脸蛋也青一道红一道,纷纷挂了彩。

老师们愁眉苦脸:“这可怎么个事儿!都是高官权贵家的孩子,责罚哪个不都是折腾人么!”

长者们看着谢如琢脸上的伤,心疼不已,又畏惧姜锋背后的英国公府势力,哪边都不敢得罪。

于是,他们只能拉出还在抹泪的纪晏清,骂道:“他们一个幼学魁首,一个幼学第二,第三第四都没出面,你一个第五来凑什么热闹?小小年纪助纣为虐,显出你能耐了是不是?!”

纪晏清挨骂,哽咽得更厉害了。

要是他知道自己会挨打,他打死也不来了!

姜锋的仆从闻讯往英国公府里通了气儿,国公夫人虽然心疼小儿子受伤,但也深知如今的谢蔺权倾朝野,等闲不敢开罪。

国公夫人只能咽下这口恶气,让仆从回幼学,笑着递话:“咱们家中大娘子说了,今日不过是孩子间的玩闹,何必满城风雨。既把孩子交到幼学,师长们看着管教便是,她不会置喙。”

此言一出,老师们才松了一口气。

英国公府最是难缠,他那边摆平了,谢家也不会太过斤斤计较。

这事儿也算是了结。

谢如琢闹出一场阵仗,由于他是先动手的那个小郎君,老师们罚他在廊庑底下站一个时辰。

纪晏清属于半道上添乱的那个,也该罚。

唯有姜锋哭喊着脸疼,被母亲派来的仆从接出府外去瞧伤了,不必罚站。

树影婆娑,两个小儿郎站在灿灿春光下,相顾无言。

还是谢如琢打破了寂静,他垂下眼睫,小声开口:“多谢你来劝架。”

纪晏清“嗯”了一声,心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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