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崖下南侧山林,人声鼎沸。

“顾江雪人不见了!”

“快找,定要他血债血偿!”

说起血债,众人一同唏嘘,柳家惨遭顾江雪灭门,老弱妇孺百来人无一活口,见者胆寒,闻者色变。

有人啐骂:“虽然他不是顾家亲儿子,好歹也被名门正派养了那么多年,居然养出这么个孽障!”

“可见他天性恶毒,现在只不过终于露出真面目了。”那人道,“顾江雪会不会已经上鬼哭崖了,谁去看看?”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修士一下谦逊起来:“道友先请。”

被谦让的人:呵呵。

鬼哭崖危险,谁不知道?

崖上常年罡风烈烈,刀子似的,即便是修道者也很难乘风御剑,一旦被风卷入崖底,该死还是得死。

上是不可能上的,他们这些小修,还是在其余地方找找吧。

“对了,”他们拨开枝叶往前走,有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听说找到顾江雪时,他跟楼映台在一块,真的假的?”

听的人不假思索:“假的呗,那可是楼映台。”

“哈哈也对!”

那可是天生功德深厚的楼映台,怎么可能跟邪魔外道搅和在一起。

他们骂得爽快,可明明三年前顾江雪还是人人夸赞的顾少主,楼映台还是他未婚夫。

人们好像都忘了。

*

此刻,被众人惦记的顾江雪正藏在树上,手里抱着一颗蛋。

顾江雪浑身是伤,发带松垮,墨发垂落,颇为狼狈,蛋壳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一滴血不小心落在蛋壳上,顾江雪立刻抬手擦掉,没让它沾染半点脏污。

顾江雪盯着晶莹玉润的蛋,神色复杂。

“你如果真是我儿子,也太倒霉了。”顾江雪拍着蛋壳唉声叹气,“小倒霉蛋,摊上我这么个爹。”

他才十八岁,还堕成了邪魔,自己都没活明白,何德何能给别人当爹啊。

顾江雪的人生宛如一场笑话。

前十五年,他长在锦绣堆,是云天碧水川的顾家少主,仙门新秀天之骄子,有疼爱他的父母、温和宽厚的师兄,还有个名门之后的未婚夫,楼映台。

醉来赏花醒时弄剑,鲜衣怒马正少年,好不快活。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十五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年一个小贼闯入顾家盗宝,被人当场擒获,可他的脸却让事情走向一变。

小贼的长相跟顾家主神似,横看竖看都逃不出血缘关系。

众人惊疑不定,难不成家主背地德行有亏,在外偷偷有了私生子?

顾家主和顾夫人看着他的脸,却冒出一个心惊的猜测。

两人跟小贼用法器验了血,结果……小贼是他们亲儿子。

可怕的猜测成了真。

于是众人愕然的视线从顾家主身上挪开,齐刷刷钉住了顾江雪。

顾江雪神色空白,茫然无措。

他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他不敢信,直到顾家主颤抖着拉过他,让他也验了血——

他跟夫妻二人毫无血缘关系。

真相大白,顾江雪这个被疼了十多年的金枝玉叶,是鸠占鹊巢的小贼;前来做贼的,才是顾家真正的少爷。

晴天霹雳,顾江雪仓惶收回手。

顾夫人当年碰上变故,在外独自生产,本以为有惊无险,却没想到或许从那时起,自己的孩子就被调了包,她这个做娘亲的却一无所知。

顾夫人崩溃不已,顾江雪也觉天塌地陷。

一夕之间,顾江雪的人生就此翻覆。

顾家认回亲子,取名顾迟,夫妻二人本想唤他“未迟”,意为尽力弥补遗憾,但他自己坚持要叫顾迟。

顾迟要牢牢记住自己十五年在外受过的所有苦,有些事迟了就是迟了。

而有些事还不迟。

比如对顾江雪的报复。

顾迟被一个叫“幽鬼”的人养大,幽鬼对他严苛残忍,动辄打骂,身上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还被喂了毒,以此控制他,让他逃不出自己掌心。

幽鬼即便不是把顾迟和顾江雪调包的罪魁祸首,也铁定与狸猫换太子的事脱不开关系。

顾迟看向顾江雪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凭什么自己在受尽折磨的时候,顾江雪却能活得无忧无虑?

是他夺走了自己的一切,是他和幽鬼害得自己生不如死!

顾江雪越是出色,他恨意就越深。

顾迟发誓,他要顾江雪和幽鬼百倍奉还!

边找幽鬼,边拿顾江雪开刀。

顾江雪因为对顾家愧疚不已,自愿成了顾迟奴仆,没了爹娘师兄,婚约被作废也没了未婚夫,眨眼变成孤家寡人。

在为顾迟寻找解毒灵药的同时,承受着顾迟的全部怒火。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哪怕被顾迟带人堵在祠堂里生生踩断骨头,顾江雪也只是事后慢慢爬起来,默默养伤。

他性子开朗,还能苦中作乐地宽慰自己:没事。

他想,顾迟若是从小长在顾家,必然不会养成这么阴毒的性子,他占了人家十五年富贵涯,能还一点是一点。

顾江雪以为自己肯定撑得下去。

但等九死一生找来灵药、以身换命废了修为……直至以一种非常惨烈的方式堕了魔。

顾江雪承认自己话说早了。

红尘太苦,他快撑不下去了。

顾江雪不是圣人,心也是肉做的,一刀刀割过来,也会流血也会疼。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也想为自己问一句:凭什么?

他就活该被这么糟践吗?

后来还害得——

伤口一疼,把顾江雪从短暂的失神里拽了出来,他摇摇头,赶紧摒弃杂念。

眼下正逃命呢,想东想西做什么,认真点。

仙门来了不少人,重重围堵,再这么下去,顾江雪迟早被逼上死地鬼哭崖。

本来半个时辰前他还和楼映台在一起,但眼睛一闭一睁,楼映台不见了,身边多了颗蛋。

刚从无边地黑暗中回神,就听一道声音告诉他,这颗蛋是他和楼映台未来的儿子。

顾江雪:“……”

顾江雪的表情顿时非常精彩。

不过,抛开人、尤其是男人能不能生蛋的事实不谈,这颗蛋倒是带给他灵感,让他想到个能逃出生天的主意。

主意跟楼映台有关,

所以,他必须撑到楼映台找过来。

刚发现追兵时,顾江雪不愿拖累无辜,想一个人逃,楼映台却不由分说跟他一起,还给他拍了个追踪印。

顾江雪现在没有传讯法宝,联络不上楼映台,只能等楼映台找他。

顾江雪忧心忡忡:分开后楼映台还安全吧?

不等细想,顾江雪神情倏地一凝,他反应很快,立刻旋身踏足,身影敏捷闪开。

就在他刚刚离开原来位置的瞬间,那棵树轰然倒塌,震得地面抖三抖。

杂乱的树枝擦过顾江雪冷白面颊,擦出一道红痕。

鲜血点红妆,真是艳得触目惊心,惨得不忍猝视。

世人曾赞顾江雪秋水为神玉为骨,如今他落魄至此,依然眉目如画,秾艳凝香,美则美矣,却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孤魂。

顾江雪长袖掩住蛋壳,望着来人,嘴唇翕动:“……漱玉道尊。”

漱玉道尊收回一掌拍断巨木的手,嗓音温润,像个柔和的长辈:“江雪。”

世有仙门奉神司,专杀邪魔凶祟,惩仙门败类,漱玉道尊就是奉神司的执法长老之一。

谓泉流漱石,声若击玉,可别被漱玉道尊儒雅的外表骗了,他手里杀过的东西加起来能绕鬼哭崖两圈。

昔日顾江雪在奉神司问道求学时,最喜欢漱玉这位先生。

道尊还悄悄给过他甜酒,轻笑着让他保密,别让其他长老知道了去。

再见却是正邪不两立。

漱玉道尊悲天悯人,怅然叹息:“你这孩子,缘何至此?”

他身后跟着好大一群修士,有奉神司的,也有别家的,有人恨不能立马把顾江雪毙于剑下,高声道:“道尊何必与邪魔外道多言,杀了便是!”

“对,给柳家满门报仇!”

顾江雪揩过面颊血珠,漠然道:“柳家人非我所杀,不巧路过而已。”

“有薛少主作证,魔头休得狡辩!”

“一面之词罢了,”顾江雪对漱玉客气,跟其他人可懒得装,冷笑,“证据呢?说话那人,对,就你,我还说是你杀了柳家人,你们怎么不抓他?”

说话的人被他噎住,出头鸟也就在人群里才敢胆大,当即把头缩了回去。

顾江雪还是顾家少主时,刀子嘴就已鼎鼎有名,擅长胡言乱语阴阳怪气,又利又快,据说曾将某位老好人佛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悬差点破了道心。

传言未必可全信,但也不能不信。

开口的修士面带肝色,不知是臊得还是气的,漱玉道尊依然温和,他只说:“可你已成邪魔。”

人若堕魔,就算初期能勉强维持神智,迟早也会变成嗜血弑杀的怪物,没有例外,无法逆转。

因此仙门碰上邪魔,可不问缘由,只需杀之。

即便顾江雪不是真凶,只要他是邪魔,他还是得死。

漱玉肯与顾江雪说几句话,已是怜惜旧情。

谁知顾江雪又道:“这也不对。”

漱玉道尊疑道:“嗯?”

却见顾江雪打了个响指,一丝灵气从他指尖飞出,在空中滴溜溜转了个俏皮的圈,又飞回了他体内。

只是一小缕灵力,却让所有人都惊了。

他们差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包括漱玉。

漱玉道尊难掩愕然:“怎会,邪魔绝无法使用灵力,可你周身魔气绝不做假,这到底是……”

顾江雪狼狈带伤,却撑着脊背,笑得张扬:“我还不算完整的邪魔,所以您不能杀我。”

从没有人堕魔还能只堕一半的,简直闻所未闻,连漱玉道尊都被变故搞得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他轻转眼珠,看向几个奉神司弟子。

弟子们擦擦虚汗,比谁都慌:“道尊明鉴,之前看他魔气冲天,的确是邪魔无异啊!”

怪了,顾江雪都被追杀三天三夜了,怎么早不说,偏偏现在才说!

有弟子想了想,拱手:“道尊,既是如此,不如先将他缉拿回司,审问后再做打算。”

漱玉向来管杀不管审,沉吟片刻,点点头:“也好。”

奉神司都这么说了,加上顾江雪情况匪夷所思,其余人也道:“有劳道尊,我们来帮忙,顾江雪你休想逃!”

顾江雪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终于察觉到楼映台的灵力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了。

可算来了。

顾江雪松了口气。

他突然冲着众人遽然一笑,桃花潋滟。

魔头生得太好看,这一笑害得不少人晃了神。

“我不逃。”那妖孽说着,放下袖子,缓缓亮出一颗——蛋!?

是什么凶恶的灵兽?还是能杀人不眨眼的法器?

众人齐刷刷拔剑,灵器法宝嗡嗡腾空,肃然萧杀,严阵以待。

当着所有人的面,顾江雪果真半步不逃,他捧着蛋,掷地有声:“这是我和楼映台的儿子,离了我它也得死,你们谁敢试试。”

仙门修士:“……”

漱玉道尊:“……”

一阵凉风刮过,天空几只鸟雀嘎嘎拍翅膀飞走,林中浩浩荡荡上百人,居然同时沉默,寂静无声。

顾江雪察觉到朝他奔来的灵力似乎趔趄了下。

顾江雪:……楼映台是受伤了走不稳,还是被自己的话吓住了?

诡异的静默后,有人怒而摔剑:“顾江雪!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撒谎也不编个像样的!

先不说楼映台跟他到底什么关系,两个大男人,生个屁还差不多生什么蛋!

“好你个魔头,为了活命真是什么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口!”

众人骂骂咧咧,唯独漱玉道尊沉默不语。

他迟疑着看向顾江雪:以他对顾江雪的了解,少年人此刻半点不惧,显然还有后招。

果不其然,顾江雪把蛋抱回怀里,游刃有余:“上古诞子秘法,不信你们问他。”

问谁?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一道身影穿过树林,破开阴影,不是别人,正是楼家少主楼映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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