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激烈的争吵之中,没有人会在乎一个人短暂的情绪。所以,燕无的悲伤,只有极少数的人看得见。只有在乎他的人,才能看到他眼里的无助与绝望,这些感情深埋已久,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伤病,风和日丽的时候,它不会造作,但一旦天气变冷,一旦阴云避日,它便隐隐作痛。

古古便在一旁,把一切都看进了眼中。她是在场唯一一个不那么在乎谈话内容的人,她不那么在乎甾染向谁借兵,不那么在乎北地摄文的动向,虽然,这座城池中的变动与她息息相关,尤其当她是这座城池经贸师的时候,战争代表了金钱上的流通,代表了城内局势的不安定,对武器的需求会改变市场,她经常去逛的商街也会因此大有改变,铁器被公家收购,资源全部向军队聚拢,交易暂缓、或停歇,市集将陷入一段时间的萧条。

但这些都是可以预料到的变化,战争打、与不打,向南打,还是向北打,无非是细节上的变化,她不会参与到那严酷的战争当中去,那些细节与她没有太多的干系。甾染是一座不败之城,每每在出兵的一刻,基本已经确定了胜利。这座城池太善于战斗,也耽于战争,它的构成,居民们的觉悟,没有一方面不是为了突如其来的战争做准备。古古丝毫不会因为战争的胜负而忧虑,无论向哪里出兵,结果都是一样的。

无论向哪里出兵,她在乎的人都会亲临前线,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燕无终将带着胜利归来,就如他父亲所做的那样,就如这座城池千百年来向世界许诺的那样。它是以生杀养育的城池,除了战争以外,它没有别的活法。每个休憩的夜晚,都是为了明日的战争而做准备。

古古在这样一座城池里生活,她没有选择。一如燕无接替了父亲的职责,他没有选择。

他们都没有选择。

古古知道,她比谁都清楚,此刻,那王座一旁,与燕雁争执的人,其实并不在乎这座城池的死活。也许,正是因为燕无不在乎,所以,古古也不在乎。或者,就是因为知道他并不喜欢这座城池,所以,她也并未对它投注太多的感情。就像是与一个不爱的人结婚,纸书上写明了必须要坚守的责任,如果不去实现那些诺言,便会寝食难安。这是出于一种对责任的响应之情,而绝非出于对彼此从未存在的爱情。

所以,古古此刻在乎的,不是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也不是那个名叫杜光欧的男人,更不在乎他的家乡血皑变得如何,她只在乎燕无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哀。

那悲哀深入骨髓,从他们第一天在女装店相遇,那深沉的忧郁便镌刻在男人的眼底。直到今日,他坐拥一座拥有巅峰军力的城池,有无数人听命于他的号召,他抵达了万人之上的高峰,可是,那忧郁依然常伴着他。越是攀向那穹顶的高峰,越是抵达那无人可及的天幕,这份岁月中形成的创伤,便越是深埋,越无法挖开、处理、愈合。

有时候,古古在想,要么这里离开算了,离开这个他们两人都不钟情的城池,去到另一个地方。在那不知名的何处,将不再有过去的枷锁,燕无也不是哪个城王的儿子,他们就在那样一个僻静的地方,过他们真正想要的生活。

可是,燕无接替了燕雁的职责,他在今年的年底,就将继任武王,与这座以战争为生的城池永远绑定,终其一生,或许再也不能逃脱它的束缚。

也许,便是料想到了这样的末尾,所以,燕无才时刻忧郁着。

曾经如此,现在亦然。

“父王……”燕无的声音有些微弱,他似乎累了,不愿再争执下去。可是,他的父亲瞪着眼睛看他,似乎并不能看出他的悲伤,他们之间像隔了一道透明的壁垒,情感无法传递,一面的人演着一面的故事,自说自话,毫无关系。燕无垂下眼睛,避开了交锋的视线,那是一种投降的态度,他不愿再吵了,“去年,您说过,这城池中的一切事务,都由我全权定夺。我想,一座城池若要安稳,便不能有两个至高无上的权力彼此拉扯,那会凭空消磨它的气力。如果,您下定了决心要帮助血皑,那么,我愿意将您赋予我的权力,再交还给您。”

他这话一出,燕雁的神情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那茫然被质疑的怒气所笼罩,武王严厉地道:“说得那么夸张做什么?我只是要求这一件事照我说的去做!有那么难吗?”

“很难。”燕无说,“这是我不愿去做的事。我不愿去做,就不会投入全部的精力。那是战争,如果不全身心灌注,会带来更大的伤亡、更严重的牺牲。如此不负责任而造成的后果,我不愿见到,更不愿成为其罪魁祸首。”

燕雁:“那你上点心不就好了!”

燕无坚定地道:“我的心在白鸣谷,在和摄文的交锋之上。”

燕雁有些气结,一时语塞,最终大声骂道:“他娘的,你怎么就这么固执?真是随了那阴沉的女人,我可不这样!”

“是的,我随了母亲,您不喜欢我的脾性。”燕无说,他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即便已逝的母亲被父亲如此形容,他好像也没有感到生气,“我想我留下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显然是您最不中意的儿子。”

燕雁大声责骂:“我不就是说了你一句,说你像你母亲,你至于吗?”

“父王觉得让谁来更好,是大哥,还是三哥?或者,那边到现在为止一句话没说的二哥怎么样?他虽然看着心胸狭隘,但也只是针对我而已,对您还是毕恭毕敬。也许继承了您的城池,继承了您崇高的意志之后,他也能开始关心子民,在乎这座城池,变得更加高尚一些。”燕无说道,他的语气十分平静,看不出一丝汹涌的波涛。

燕无这番话听上去像是一番赌气之词,可只有古古知道,他的话是出自真心实意,此刻男人想必也是在认真地分析着可能性。他无时不在这么想,无时不有放弃的想法。

一旁,被点到名号的燕戎真终于加入了对话,“燕无,你真是什么都敢说。”

他只有这么一句话,简短,语焉不详。

燕雁因为燕无的这番话而滞愣,他双眼大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与他的四儿子差不多一般高,两个都是身形伟岸的高大男子,此刻皆立于王座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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