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珑是花月楼的花魁,今日,却不在花月楼中。

得知她去了上阳苑,主仆二人又乘车前往。

这一带毗邻朝廷的上阳宫,苑中烟柳画桥,白石翠湖,湖光水色,美不胜收。一向游人众多。

今日湖中也有好些艘妓女的花船,主仆二人焦灼地找寻了好一阵,始终不能确定。

忽见一众仆役抬着肩舆行至湖畔的戏台侧,上面跳下个衣冠华丽的青年,朝着湖中一只花船喊:“玉儿在船里吗?玉儿,小玉儿——”

“在呢在呢,虞公子,”船中出来个头戴粉花、打扮艳丽的鸨母,笑着摇手绢,“玉儿可是等候您多时了!”

是这艘了!

令漪眼眸微亮,立刻动身走近了些。

虞姓郎君上船后,花船即往湖心行驶。二人追了许久,才见花船停在一处僻静的水面,再未离开。

半个多时辰后,青年下船,兴高采烈地走了。

令漪拢好幂篱,正要过去,却被簇玉拉住:“娘子,我们真的要去吗?”

“怎么了?”

“娘子是官家夫人,怎能和妓女来往呢?”簇玉担忧地道,“若是被太妃和郡主她们知道,又得生事了。何况殿下肯定也不喜欢你和她来往……”

“话不能这样说。”令漪温声解释,“玉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不管她如今是身份,在我心里,永远是当初救我的那个骆家女郎。我不能不管她。”

玉玲珑就是那投降柔然的大将骆超的女儿骆华缨。令漪七岁时,随父亲前往白马寺礼佛,因保母疏忽,落在拐子手里,是时年十一的骆华缨将她救下。

华缨事后,令漪被父亲带着上门致谢,送给华缨一柄小玉剑。但次年骆家事发,那柄小玉剑也被翻出来,成为裴慎之与骆超勾结的证据。

“可也要人家领情啊……”簇玉仍不满地嘀咕。

她们去花月楼好几回了,至今还没能见到那位花魁娘子的面儿呢。

令漪只温柔笑了笑,缓步走去船边:“请问,玉娘子在吗?”

“你是……”老鸨闻声转目。

“鄙姓秦。”

“原来是秦夫人。”老鸨脸上立刻绽出了笑。

这位秦夫人似是玉奴姐妹的远房亲戚,来过好几次,又时常叫人送些金银礼品,托她照顾,这样礼数周全的大主顾,老鸨自然有印象。

她笑眯眯的:“在呢在呢,才见了虞二公子,这会儿空乏着。老身这就带夫人进去。”

“念奴——”

她朝船舱中喊,船舱中应声出来个十二三岁、梳双鬟髻的美貌少女,一见着令漪便笑着唤:“夫人好。”

少女目比秋水,娇脸凝脂,虽然年岁尚小,眉眼间已不难看出日后的秀色。正是华缨的妹妹,骆华绾。

令漪笑着打量华绾:“好像长高了些。”

“是啊。”华绾笑得甜甜的,“我十三了,妈妈说,这个年纪就是要长个的。”

十三。

那岂不是,很快就要……

帷纱之后,令漪的神色一瞬黯淡。鸨儿何等机敏,立刻笑着打起了圆场:“秦夫人难得来一趟,念奴,快迎夫人进去,见你姐姐。”

*

画舫内铺陈华丽,流苏半卷,香凝碧帐,甫一进入舱室,令漪先与浓烈的胭脂香风打了个照面,险些打了个喷嚏。

舱内就唯有玉玲珑在内,令漪拨帘进去时,那名满京洛的花魁娘子正拎着一只小巧的碧瑶杯自斟自饮,身子歪歪斜斜地倚在铺着翡翠褥的妃色桃核簟上,衣襟褪至香肩处,肩颈莹白,右肩上盛开着大团大团鲜艳的金红牡丹。

她没有梳髻,如墨青丝绸缎般垂落在鹅颈两边,眉峰尖如蹙,目如秋水泓,像一柄被水洗过的芙蓉宝剑,锋利至极的美貌。

茜色的缕金百蝶裙有如层层叠叠的花瓣铺在甲板上,只露了一只系着银钏环的玉足。

“来了?”她声音冰冷得好似冬日檐头新凝起的冰。

令漪脚步微滞,心中五味杂陈。

她记忆里的华缨绝非如此。那年她七岁,华缨还只有十一岁,也是一身红衣,腰插宝剑,背负弓羽,拦下欲将她掳走的拐子:“大胆贼子,有本姑娘在,尔等安敢在此行恶!”

那时的她吓得魂不附体,嚎啕大哭,抬眼却见少女英姿猎猎,红衣飒爽,宛如神兵天降,望着她笑:“没事了没事了,坏人已被我打跑了!”

绝不会是现在这样。像红梅堕进酒池中,自甘沉沦的妖冶。

“说吧,”沉默间,对面的女子已率先开口,"你费尽心思来找我,究竟何事?”

令漪回过神:“这么多年了,我总得见你一面,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去年她来楼中时,曾想见华缨。但对方拒不相见,她最终也只见到华绾。

“那你现在见到了。”玉玲珑——骆华缨腾出手,倒了杯酒与她,“车马盈门,馔玉炊珠,我自然过得很好。”

“况且你我非亲非故,当年的事,甚至是我连累了你。你现在是官家夫人,实在不必来找我。”

令漪没有接。她缓缓摇头道:“迎来送往,强颜卖笑,我想这不是什么好日子。”

华缨似乎冷笑了声,她放下酒樽:“那只是你觉得。”

“我是什么人?一个满门抄斩的罪臣之女,苟延残喘,乞活至今,已是圣朝隆恩,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令漪还是摇头:“事情已经过去九年了,我想,我们都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

华缨侧眸,这一瞥,煞如剑花秋莲光出匣,紫电破空天自碧。

她冷冷看了令漪一晌:“你这是什么意思?”

令漪如实地答:“想救你出去的意思。”

“你?”

她讥讽地笑了:“别不自量力了,你可知方才的客人是谁么?”

“——济阳侯次子、皇后之兄,他尚且不能替我脱籍,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妇人,又凭什么觉得可以救我出去?”

“他或许想救,却不能救。”令漪平静地道,“有济阳侯压着,虞恒怎么可能救你?”

“别忘了,当年虞伯山只是你父亲麾下的一名副将,跟随出征。你父亲被围困时,是他第一个带兵突围向朝廷求援,后来,就成了你父亲与柔然勾结,你骆家满门抄斩,他却能安然而退,甚至一路高升。你当真觉得这其中没有蹊跷么?”

这一句极轻极轻,落在骆华缨耳中,却似惊涛骇浪。

她紧紧盯着令漪:“乾坤已定,你不该想这些事!”

那只会给她们带来无穷尽的灾祸。

“我为什么不要想。”令漪容色冷漠,“别忘了,罪魁祸首还活着,你父亲也活着,我父亲却死了!”

怨恨激愤自心底攀上,如同两条交缠的毒蛇,狠狠勒入心脏的血肉里。女郎心间剧痛,几乎不能呼吸。

九年了。

每一次,想到父亲的尸骨还草草埋在北园,无人记得,无人祭奠,她都痛不欲生。

她一定要替他洗去这满身污名,让他入土为安,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你想翻案?”华缨愈发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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