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元三十四年,东陵萧氏一统北地。

过淮南,以秉生江为界,与南陈相对峙。

萧穆于平城称帝,国号大晋,年号靖武,供先考于太庙,号太祖。

次年,帝谕迁都长安。

春伊始,臣工官眷同备迁长安。

*

这一年是迁都后的第二年。

靖武四年的春日。

清晨降下的白露打湿街上的青石砖,白墙爬满淡绿青苔,幽静的深巷中不时传来娘子卖杏花的吆喝声。

一片清净中唯有镇上最大的茶楼酒肆里热闹喧哗。

楼下,醒木一拍,说书先生讲得还是那出《惊蛰传》。

“书接上回,中原大乱时,北境也不甚平静,旧元三年,有一人,一骑一枪挑落北地八将,直冲旧都而去,此人姓燕,单名一个宗字,.....”

楼上,红衣小少年倾身趴在红栏上,他眉眼带笑,双眸灿若星辰,显是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燕宗这名,李兖顿时笑起来。

他回头,看向坐在桌对面那个黑着脸的郎君。

“五哥,这书里讲的燕宗就是我阿翁吧,这名起得真有意思。”

少年卷发高束,飘红发带上坠着燕北的刺金银饰,一双晶亮的琥珀瞳眸,笑起来唇角上勾,露出一对小虎牙来,一派顽性张烈的模样。

萧屺看着,说不出重话,只不咸不淡的开口“是挺有意思的。”

楼下又是一阵叫好声。

李兖没心没肺的跟着叫好,叫完还低头去看自己身上。

眼见没什么可给的,他眼珠微转,视线落在旁边人身上。

一旁哥舒的蹀躞带上恰有一串铜板。

李兖探身摘下那串铜板,手一扬,铜板呤叮飞向楼下砸在说书案上。

细碎的声音惊得说书先生一颤,紧接着脸上又露出喜色。

偏乡小镇之地,讲上一日也不过得三两铜板,出手便是一贯铜板的阔绰人可不多见啊。

说书先生折扇一收,抬头看过去。

二楼倚栏而立的少年一身银朱箭袖圆领袍,头上束红珠玄金编带抹额,式样精精美做工精细,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见他看过去,那少年更乐了,笑得见眉不见眼的。

说书的调转折扇向二楼拱手谢赏。

李兖见此,拍掉手上的糕点碎屑,也学着朝楼下随意拱了拱手。

少年直真,言笑晏晏貌胜繁花,行止没什么度量却也意气。

但萧屺实在看不下去了,搁下茶杯开口道“你吃饱喝足就赶紧回京去吧,别惹的李尚书四处找你不见再追到这里来,我这次可不是出来玩的。”

“我知道啊。”

李兖一撩袍子,意犹未尽地坐回去,一本正经道“七哥跑了,咱俩这不找他来了嘛,多一个人多一分助力,对不对?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萧屺不肯松口,七郎一个麻烦他姑且还能应对一二,若再加上一个李兖

......不行,绝对不行。

......李兖不是一般的麻烦。

萧屺光是想想脑仁子就开始疼了。

“五哥,”李兖殷勤地给萧屺倒茶,还把盘里的糕点摆好,推到他那边。

“我绝不给你添乱,我长这么大从没来过南地,就想看看嘛。”

萧屺使劲捏捏眉心。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孟家的事,七郎是偷跑出来的,你不也是,不添乱?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李兖闻言转了个身倚在红栏上,翘起二郎腿,抛着花生,嘚瑟道“说起孟家,哎,弟弟我小小年纪就这样招人喜欢,可真真是个大麻烦啊。”

“不过......”他转过头,对上萧屺的那双眼里尽是探究“五哥真的知道了?”

萧屺给了他一个‘那是自然’的眼神,自顾自端起茶盏来掩饰心虚。

其实他并不是很了解。

只知道十多年前李兖的阿娘宇文夫人和孟家的谢夫人义结金兰,商定下一门亲事。

当时李兖已经两岁了,而谢夫人正怀胎七月,后来谢夫人果然生了女儿,还是两个。

但不巧的是,谢夫人生产当日正值通州战役最关键的时候,敌我攻守间城中混乱不堪。

一片乱糟糟里,孟家就丢了一个女儿。

就是谢夫人最小的那个女儿,算来应是行六的那位。

经此一事,谢夫人悲痛欲绝,再不肯提将剩下的那个女儿许出去的话。

这事就此搁置。

前几年大晋立国建朝后,不知他阿耶从哪里听来的这事,竟又在宫宴上提及了。

当时谢夫人不在宴上,孟大将军犹豫许久后倒是应了下来。

可后来又有消息传,李、孟两家请过八字了,李兖与孟五娘子八字不合,这婚事不成。

这下,就算他阿耶是圣人,也不能强按着八字不合的两人结亲了。

此事再次搁置。

直到数月前,孟六娘子找到了。

此事又又翻起波澜。

可这次,跳出来作妖的成了李兖这个当事人,他死活不愿意结这门亲事,一直闹到现在。

光是这一个月李尚书就打了李兖两次了。

李家是累世簪缨士族,李尚书更是出了名的儒雅礼重之人。

能让他这样动手,必然是李兖闹得太过分了。

萧屺忍不住摇头“我真不知道你和七郎到底都在闹什么。”

这话说得。

李兖直起身,一脸的认真“七哥怎样我是不知道,可我这怎么能是胡闹,我连见都没见过那位孟六娘子,一回来就要与她定下亲事,这算哪门子喜事,我不要。”

李兖的理直气壮倒叫萧屺有些愣住了。

他半晌后才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历来不都是这样的嘛,怎么就你不行?”

“我......”李兖解释不出什么,憋了半天,恼怒的喊出一句“我就不行。”

他说完跳起来,转身往楼下去。

“你干什么去,这儿不是长安,你别乱来啊。”

“困了,回客栈睡觉。”李兖闷闷道。

方一踏出茶楼,他脸上便一丝郁闷都没了,还心情极好的转了转手上那把小巧的嵌珠腰刀。

走过几步,迎面走上前来一形容高大的青年。

他待要开口,李兖赶紧嘘了一声,摆摆手让他跟上。

春三月,正是江南好时节,扬州城里四处垂柳青青,温风徐徐,街上小贩行人往来不绝。

李兖生长在燕北,去年才刚回京,更是从没来过南地,现在看什么都新鲜。

几人上了街,冬生伢凑过来。

“十四郎,都准备妥当了。”

与京中人不同,从燕北跟着李兖来的人多唤他在宇文家的排行,十四郎。

“这么快。”李兖有些惊讶。

“咱们打着侯府的名号,干事当然快,就是……这事要是侯爷知道了,怕是不好解释。”

冬生伢看上去有些心虚。

“出息。”李兖抬腿踢过去。

他振振有词“解释什么?他是我老子,我是他儿子,用用他名号怎么了,圣人封他爵位是让他揣怀里藏起来的?还只让人喊他李~尚~书,”

李兖怪腔怪调学道“我就偏不,还有你们,少学他。”

“就是。”哥舒深以为然。

他们燕北人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来虚的。

“是是是。”冬生伢嘴上喏喏恭敬应着,实则心里比谁都高兴。

他原还担心回长安待了许久,十四郎会被长安的风吹软,更甚变成文宣侯那副老书呆子样。

还好没有,十四郎还是燕北的十四郎。

李兖满意地点点头。

他把刚买来的描火洒金朱雀面具罩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星目,眨呀眨的笑道“那还等什么,走吧。”

*

骄阳初生,秉生江上,水雾苍苍,波光粼粼。

从上面瞧去,江上船只皆首尾相衔而进,数十里不绝,穿透稀薄晨雾,大船压过碎光,趁风一路南下。

“六娘子,六娘子快看,这五彩锦鲤真的是彩色的,这鳞片都是不一样的彩色,光一照可好看了。”

“这一条更好看,它的眼睛都是金色的。”

“这个,这个也好看。”

船板上,几个梳双丫髻的小娘子正围着中间的大木盆叽叽喳喳地说笑,笑声沿着江雾传去。

见飞阁上倚着栏杆远眺的小娘子不理人,宝帘站起身喊她。

“六娘子~”

带着些许抱怨的清脆喊声传上来,被唤作六娘的小娘子收回远眺的目光,低头无奈应道“看到了,看到了。”

听到季姜的回应,宝帘欢喜地下手从木盆里捞出那条金眼的锦鲤,仰头高高举起来给她看。

季姜清冷的眼中慢慢蕴起淡笑,见那鱼儿扭得欢,赶紧喊道“哎我看得到,你快放了它,小心.......”

小心什么,季姜话还没说完,就见鱼儿鼓着尾巴摇来摇去,不一瞬便脱手而出,‘啪’一下摔在船板上。

周围顿时又是一阵小娘子们的叫喊。

宝帘忙蹲身去抓,奈何她手上满是滑腻,连抓几次都脱了手。

季姜在上面看着,嘴角不禁上扬。

底下一片欢闹,笑声沿江扩散。

季姜抬手撑在栏杆上,嘴角勾着笑,静静看她们。

这样的欢声笑语已经与她相隔十几年了,握了握近来愈发白胖的小手,季姜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她重生了。

十岁。

这副稚童样子已经一月有余,季姜才相信世间真有这样的奇事。

自己真的回到了十岁这年,回到了这一年在寒州司马府上落水伤了脑袋的时候。

万春楼不养无用之人。

她七岁便到寒州秦司马府上做婢女,虽说挣不了几个铜板,但挽娘却一直坚持让她跟在司马夫人高氏身边。

直到十四岁去了韶州进了紫金宫,她才明白挽娘的用心良苦。

高夫人出身陇西大族,虽是旁支也到底比寻常百姓家懂得更多,高夫人是挽娘能接触到的最好的妇人,所以她将自己送去了高夫人身边。

她十岁那年落水伤到脑袋,足足躺了一个多月。

想来挽娘是吓坏了,哪怕醒了也有足一年没要她去过司马府上。

可与前世不同。

这一世她一睁眼不在万春楼,却是已经在去长安的路上了。

前世,孟家没有遣人来寒州接过她,可如今却是孟五老爷替孟二老爷也就是她那位父亲来接她回长安。

那么,前世孟二老爷夫妇真的不曾来接过她吗?

一死醒来,已是隔世,有些事却完全变了。

季姜听闻手侍屠刀者,死后要入畜生道轮回的,是以她根本没想过还能投生做人。

更没想到还是她自己。

只是可惜,没再见到挽娘、春叶、花婆子和万春楼的娘子们,不过既然已经踏上了去长安的路,那么她也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前世季姜只以为孟家从没来接过自己,为亲生爷娘所弃也是她前世心中的一根刺。

重来一次,不求深恩厚情,可她至少要见过他们。

哪怕只是知晓他们的模样,也好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血肉来自哪里。

季姜想过了,等见过孟家人,她还是要去南陈。

前世大晋人为她送上毒酒她并不怨怪,毕竟各行其道、成王败寇罢了。

可这酒不该是南陈人为她斟上的。

她从不欠他们什么,却落得被自己人杀害后拱手送出的结果。

她不服。

哪怕再死几百次,她也不服这样的道理。

所以,这一次,她可不做扶大厦将倾的蠢人了,她要做睚眦必报之人。

婌懿说得很对。

她这人最叫人生厌的不是百般诡计,而是难缠,就像砍不完的绿藤,柔韧无刚却丝丝缠绕,直到叫人窒息。

这次她一定能活着回寒州去,这一世她只想做梦西镇的季姜。

想到梦西镇,季姜不免有些眼湿起来。

不等她更伤感,底下就传来一声小娘子的娇斥。

“你们做什么呢,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个样子了,都给我起来。”

船亭下走出一个与季姜年岁相仿的小娘子,只是她那一身樱粉云锦短襦对襟和轻纱高腰裙比之季姜要华贵得多,说起话来更是娇蛮。

韦馥指向宝帘一行人。

“瞧瞧你们这些没规矩的,把这里弄得脏死了,还不赶紧拿水来把这儿擦拭干净。”

“这可是咱们府上的船......”

宝帘把锦鲤扔进木盆里,不禁嘟囔。

旁边的映采扯扯她的衣袖,一同行了礼。

韦馥见二人不动,皱眉道“傻站着做什么,去抬水来啊,就着把这木盆扔了去,一股子腥味。”

“我们又不是......”

“宝帘,映采。”

季姜趴在栏杆边喊人。

看见旁边的韦馥,她惊讶道“韦三娘子,你也在啊。”

看见季姜,韦馥有些不自然,轻咳了声,低低回道“里面闷,出来透透风。”

季姜哦了声,她学着韦馥的样子,指指地上的木盆。

“那些鱼可是我在上个渡口买来的五彩锦鲤,三娘子不喜也不必给我扔了,抬回我屋里便是。”

“上个渡口,那不就是溪州了,”韦馥上前去探看,见阳光下那锦鲤的鳞片显出斑斓的五彩,不由惊讶“还真是溪州的五彩锦鲤。”

“是啊。”季姜应道。

察觉到季姜还在上面趴着,韦馥又端起手轻哼一声。

“没想到你长成在乡野,倒也听说过溪州的五彩锦鲤。”

季姜不欲与她争锋,扯扯嘴角,转身欲走“听说锦鲤煮汤不错,我做来试试。”

锦鲤煮汤......

果然是个粗鄙之人,真是,自己作甚要与她搭话。

韦馥面色一僵,顿觉跟吃了苍蝇一样噎人,一甩袖又回了船阁。

宝帘嘴角压不住地上扬,映采轻咳提醒她“还不快叫人抬木盆,六娘子等着咱们呢。”

她说完拉着宝帘就走。

*

季姜上船阁时正碰着到处寻她的毓娘。

“六娘子这是去哪儿了,让婢子好找,快进来。”

毓娘迎上来,拿了湿帕子给季姜擦手。

她是谢夫人提拔的婢女,也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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