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密布,遮住了芜城天际最后一缕残阳,滩头河畔渡船相连,夜色桐寂转深。

海边盐田村,遥遥望去,宛若偌大圆石割裂成各种形状清晰的碎片,一眼望不到头。

黑巴干瘦的男子蒙着褐色麻布头巾,头几乎弯到膝处,整个人像是海滩上晒干的咸鱼,艰难的举着火折子穿梭在这狭窄的缝隙,声音带了干涸的嘶哑:“大人这边请。”

裴元俭谢绝了入郭章宅邸,而是选在了芜城最大的客栈歇下,等到入夜时给盯着他的探子制造了点麻烦,趁此机会脱身带着薛揆去到了芜城产盐村之一,便就是此处。

而前面引路的干瘦男子便是事先买通的本村盐丁,为了掩人耳目,裴元俭今日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粗麻短衣,头戴斗笠,遮掩住大半张脸,又刻意收敛气势,看上去并不突兀,眼神在一方似梨石槽停了一息。

薛揆意会,便向引路的男子问:“这一方石槽一日可产盐多少?”

男子抬头斜瞧了一眼,回道:“五斤盐。”

薛揆看回裴元俭,见他没说话,思索一瞬,便接着问起。“芜城像这样的盐丁村有多少?”

“这小人不清楚,”他回,又叹一声:“这盐村,数不清啊。”

“小人自出生起,听人说起,这盐村就像这一个个石槽,走过一个,喏,还有一个,望不到边际。”他碰了碰盐槽,边缘还有积年累月形成的一圈凸起的盐痕。

“像这样的盐槽,这里有多少个?”裴元俭突的问。

引路人骤然听到他说话,还愣了一下,“我们村小,大大小小的盐槽加起来只一千三百多个,我听说,芜城最大的盐村,足足有一万个。”

他睁大眼比划着,混浊发灰的眼神带着深深地疑惑,他还真想看见,一万个是多少哩,这路得走,一个时辰才能看到头的吧!

一万个?裴元俭浓眉微皱眉,却按耐着继续问,“寻常晒盐是如何做?”

“大人想必觉得晒盐简单,捞了咸水晒干就是,其实这里面功夫可复杂着。”不等再问,引路人指了指远处的海把话接下去“从海边滩涂里挑了泥洒在盐田,再暴晒、淋泼、用竹篾就是那个大水池过成卤水,再放上一根黄鱼茨。”

他从怀里拿出几根像是干枯树枝的东西在裴元俭眼前举了举,“就是这个小东西,看着不稀奇,可没它这盐就不成。”

“最后便是放在这石槽子上晒着,来来去去没个四日功夫不成。”

他脚步一顿,仰着头看人道:“大人摸一摸,这石头可是火山石。”

四日。

裴元俭眼眸微动,如此说来,寻常大小盐槽每月可得盐约四十斤,而大一点若棋盘三五成行的大盐槽每月可得盐近三百斤,每年便是近80万担,也便是说,芜城最大的盐村,每年可得盐近600万担。

但去年呈报户部统计的产盐量仅仅有二百八十七万担,不用想也见荒谬。

饶是裴元俭早有预料,也没有想到,层层隐瞒到了户部呈上去的,会是如此天壤之别。

“大人。”引路人瞥见远处亮起的零星火光,神色突然变得惊慌,火折子都费了两次才将它吹灭,俨然无措的失了分寸。

“快跟我来。”

裴元俭眸光与薛揆对上,几乎不用言语,便前后跟了上去。

引路人脚步急促,却显然对路十分熟悉,是以纵使慌乱,也没有彻底乱了章法,不时低声提醒,很快,几人躲到了密林之中。

火光越聚越亮,像是星点渐渐燎成火海,那团光亮越来越清晰的映入眼底,却在阴沉天色下多了说不清的诡异。

越来越近,是人。

成群结队的人,脸上神情和引路人如出一辙,倦怠而麻木,宛若失了灵魂用干瘪人皮缝成的木偶,提着线一般,大人去海边挑水,幼童和老人在近处拿着水瓢不知疲倦的一瓢瓢泼在池中。

“这是在做什么?”薛揆问。

“还能在做什么。”火光映在引路人深深凹陷的眼眶,他听见他说。

“在晒盐。”

“夜里晒盐?”

“夜里没有太阳,可总有所得。”裴元俭轻声道。

“是啊。这位大人说的是。”许是太累,这个引路人忍不住坐下来,也不嫌弃泥地潮湿脏污,缓了口气道:“这里的每个人都被便入了盐籍,世世代代都是盐丁,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村子。白日3斤,夜里四两,即使遇到海盗雨涝也要交,只要不死,就要交盐。”

“夜晒食盐达不到官盐所选。”薛揆道。

食盐以色,白为上佳,而夜里晒盐,虽有火把但是总不比日光明亮,难免有更多杂质。

引路人笑了笑:“大人,这世道百姓吃盐很难,而人不吃盐就会浑身没力,日子长了命都没了,哪还管的了这盐成色好不好,即便是黑盐,也有人会买。”

“你们是盐村,也会吃不上盐吗?”薛揆扶着手中长刀,面无表情的脸透出几分真诚的不解。

“即便是剩下,我们也不敢留啊。”

“大人以为,那些富庶的贵人遇到百姓乞舍,真的会好心施舍吗?”引路人摇摇头,“并不会。”

他也曾在刮盐的时候边天真的问他的爹娘,‘我们住在海边,海水咸咸的,是不是每天可以有吃不完的盐?’

可他的爹娘却只是苦笑着摸摸他的头不说话,每次来人收盐家中大人总是把小孩支走,告诉他们,小孩子是不能看的,不然盐会变苦,长大一点,他也知道爹娘是骗人的,有次,他偷偷跟去,躲在石头后面。

他看到长的凶戾可怕的男人眼神恶狠狠的盯着他的三婆婆二伯,而他的亲人却只低着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贱民心里再打什么鬼主意。我告诉你们,谁敢藏盐,本大人绝不会放过他。”他甩出手中粗鞭,狠狠砸在地上。

飞起尘土好似聚成一个张大嘴会吞噬人的怪物,他阴沉的目光盯着人,好似每一村民都是偷儿,高抬着下巴斥骂着:“你们这些贱民最是诡诈奸滑,为朝廷做事,成日里却是千方百计想着藏盐拿回家中,可见心思阴毒。”

他手下的人挨个去村民家里搜查,实际上与盗匪无异,屋中被打砸的凌乱不堪,横七竖八的歪斜倒在一处,有一人从洞里找到了一小包盐,邀功的跑回来献殷勤,边用轻蔑的眼神看着这些别有心思的村民。

那个男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对这些贱民“偷窃”一点也不意外。

手中长鞭落在他叫婶娘的一个年迈妇人身上,那种凄厉的苦痛和喊叫,到最后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抬回去的半路,婶娘便咽了气,他气不过,说他看见了,哭着闹着说收盐的打死婶娘,他要去告官,让他赔命。

他娘只死死捂着嘴,流着泪不吭声。后来,有个瘦小模样的男子,捧着三两银子来了,说芜城的官老爷听说盐田村的人在挑泥时不慎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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